第2章（1 / 2）

天启二年，十九年前，卫然还叫做朝三。

朝三是县丞安老爷家花几个铜钱买来的家奴，签的是死契。

朝三的生活卫长风不曾参与过，只是后来，要在卫央捡到卫然之后，偶然听他说起。

那天是除夕吧，雪将至未至的天气，太阳落了一地细碎澄黄的光，如云翻涌成冰冷的夜色。耳畔风卷竹帘，清酒的醇香在火光中被细细拉扯出一道道又绵又密的丝，卫然躲在这层翳的后面，笑得毫无遮拦。

他说，长风，我给你讲故事。有一个老爷，他家可真有钱，年关里天天吃得上红烧肉，穿得起厚夹袄。可老爷买来的小工吃不上也穿不起，他饿得要死，也冷得要死。老爷家的少爷看见了觉得那小工的模样真好笑，像只癞皮狗。于是他贱狗傻狗地叫，他嘻嘻笑："贱狗，想不想吃红烧肉？"

那小工点点头。少爷接着说："你叫两声，汪汪！"

小工就叫，少爷却一脚踹过去，说："狗杂种，没脸没皮，肉是给人吃的！狗吃猪油渣，嗯，吃不吃？"

小工被踹得头昏脑胀，但他要饿死了，猪油渣也是好东西呀！于是小工接着点头。少爷不踹他了，笑着让他跟着进煤房。煤房里晾着一大盆猪油渣，还咕嘟咕嘟冒热气。小工馋得直咽口水。

少爷坐在太师椅上，如神一般俯视，他拎着个烧得通红的煤火钳子，问小工烙一钳子换一口猪油渣换不换，小工依旧点头……

卫长风不明白，急着争辩。说故事的卫然一直是笑着，他依旧笑着应："可那小工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香一餐饭。"

后来的事卫长风也能猜到，小工身上的伤口不治流了脓，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老爷便差几个下人拿破席子一裹随便扔到哪儿。少爷说只是为了好玩儿，老爷心疼那几个铜钱，临了狠狠啐一口："呸！贱命一条，不就挨了那么几下烫？"

卫央在城墙根儿下捡到朝三，浑身烂疮，皮肉焦黑，混着脓水粘在粗麻衣上……

迎着烛光，卫然的眼睛亮闪闪的，如碎在银河中的星尘月光，低缓的声音像淌过荒原的风，流落下听者沉沉倦意："长风，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以后……"

以后？以后还好长呢！卫长风舒舒服服翻了个身，风静下去，睁开眼，却是一片飞雪茫茫，后来的日子纷纷扬扬落了地。

再说卫然回了正堂，徐百户赶忙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几个正交待案子的的小旗。卫然窝在太师椅里跷起二郎腿，一边接过徐百户端来的碧螺春。

"徐良渚，平日里一直瞧你在我跟前儿，倒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咱们田大人走得这般亲近了？"

徐百户强装糊涂："这，哪能……"卫然稍一试探他便自乱了阵脚。

"要不是安府那蠢少爷说漏了嘴，我还真不知道北镇抚司成了个戏班子。你唱红脸，说好话，许好处，再换我唱白脸，翻脸无情做恶人。不地道啊。"

徐良渚登时跪倒在地，膝盖骨一声脆响："大人！大人，小的可没别的意思，这田大人让往东，咱们如何有往西的道理？！"

"哦？那……"

"禀大……大人！"

"又——怎么了？"卫然一凛。

"指挥使那边，让您……去一趟……"

燕京，都指挥使司。

"田大人。"卫然恭顺如常。

指挥使田正清正抱了一只波斯进贡的小獒犬，眼也不抬："卫然快过来瞧瞧，这狗品相如何？"

"能入大人眼的獒犬，怎会差了呢？"

打 这官腔最不入田正清耳： "呵，本使倒也真不在意这狗会否像他人所传如何暴烈凶悍，但有一点，它得忠主啊。做狗，就该有狗的样子，你说是不是，卫千户？"

"大人所言，极是。"

"行了，本使让你来只是想告诉你，程英留不得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大人放心。不过……大人，不知现扣在北镇抚司的'私铁'如何处置。"

"蠢奴才，真要你留心的是里头夹带的烟草，其他的自按规矩来办，难道还用我教你？"

"是……是。那卑职先告退。"

"诶，等等。这批烟草便不用你了，就让徐良渚去办。"

卫然一愣，强压下心中不快正欲行礼，田正清接着道："先把自己的事儿办成了，等往后有你的好。我有意提携你，圣上也得看个由头不是？"

话是软话，口气听着却是打发叫花子。但卫然依旧不声不响接住。

做奴才的不就是如此？卫然忽地一声轻笑，自己活了快三十年，原来还是一条狗。

掌灯时分卫然才回了北镇抚司，几个小厮七嘴八舌，只是一件事，安少爷没挺过去，申时便归了西。

卫然面上无喜无悲，一个人跨过高门槛儿，绕过风水墙，穿过游廊，直到北镇抚司落下大门闭合的轰鸣，他像自言自语着一段讲给自己听的故事："呸，贱命一条，不就挨了那么几下烫么？……就挨了……那么几下烫……"

……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