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众人艰难等着,熬到天彻底明了,匆忙打道回府。www.biqugexx.net源氏到府时,路上行人稀疏,唯有一丸红日高高挂在天角。他随众进府,恰至半路,忽的想起一件要事。源氏心里不耐,强打精神,唤来侍女装扮。
源氏站在更衣的里室,梳唐髻的美人围着他窸窣动作。她们大多青春年少,着丽服,丰白面上抹着胭色的唇脂。脂膏团团渲开,仿若飞去的红霞,透出活泼的光彩。偏偏她们此刻都低垂面目,缄默地打理。她们敛着神色,却教人忍不住遥遥幻想,被一点红膏显得圆圆的唇齿打开时吐出调笑话语,玩耍时提起裙角露出鸦头袜的娇样。一头头鸦青的鬓发,一支支挽起染着点点方菱花的红袖头时露出的丰白的臂膊,掩映在高低的锦彩间。可惜,美郎君倒厌倦,袖子掩面,漫不经心地打哈欠。众人依旧忙碌。被锦绣堆砌散乱显得逼狭的房间,没有多余声响。
不知怎么,源氏头略偏了偏。知晓后,他回头继续打哈欠。默然间,源氏听见女人的声音——“您应当多注意身体。”他垂下袖袍,回头去看。施淡妆的美人,恰好接过旁边人递来的袍子,垂下眉眼,源氏只看见她抹桂油的青黑发髻。她随旁人一起做,雅致端庄,有条不紊。源氏回过头,视线投向窗外。里室无人说话,窸窸窣窣是布料的摩挲声。“另换一件。今天不去神宫议事。”源氏不经意,发觉身上半是朝服,皱眉开口。众人听言,停下手上动作,悄然间不知所措地左右顾盼。“你再去拿。”美人青黑的发髻侧了侧,向门边梳双丫髻的小童吩咐。小丫头跑开,美人回头,看见他漫不经心地把弄手中的衣角:“藤原氏的人今天应该到了。”袍子送到,侍女们接过来,加紧动作。源氏立在原地,眼睛望向窗外的枫林,“神宫里大概有半月不消停。”院里的丹枫几日前翠碧沉沉,现在叶底隐隐泛起红,仿佛霞光下的碧波。看着那片枫林,源氏似乎不喜,眉头蹙起,道:“还是北家和京家。好大的胃口。”美人听言,放下大袍,挽起滑下腕子的袖头,回道:“左大臣昨天送来了礼品,是南方的果干和精巧的小玩意。”侍女捧来腰带,低腰给源氏系上。腰带太长,有些不好打理。源氏低头去看,不言。“出于礼数,出于情谊,您都该多多拜访。”美人立在一旁,出声提醒。源氏听后,敷衍答道:“转告他,偶尔也该亲自拜访。”“左大臣家的长女,快及笄了。”源氏眼睛瞥向美人。美人对上他的眼光,神色镇定。源氏偏回头,不作声良久,最后说道:“执之上的宅邸与左大臣家同路。去拣些奇巧的玩物,送到左大臣府上。我们许久未见,不能就这样疏远。www.biqugexx.net”听罢,美人面上渐渐浮起笑影,浅浅行礼道:“奴家明白。”
等到源氏打理好,已经将近午日。再加上一番车马劳顿,他总算在午后来到左大臣府邸。
源氏按礼拜访,在侍女指引下往厅室走去。他难得穿类似鸟梅紫的深色,行走间,褶纹松垂,显出身材,矜雅秀拔。入门内,侍女告退,他理衣席地坐下。倚着凭几,源氏似乎想到什么,越发歪懒随意。不多久,门外传来声音。“真是,这真是蓬荜生辉啊!”一位华服老人走进门,他挑开帘,神光焕然,满面笑容坐在右手旁。源氏见到他,从凭几上直起半身,问候道:“大人,许久未问候。您的腰疾还好?”老人听言,笑得越发深,止不住道:“好多了!用您的药材,不久就有效果。看来很快就要全好。”此人是左大臣,不善朝政,倒一等一会酬和。此时病有好转,加上源氏重礼拜访,自然搞得气氛欢悦。可惜他今日还有别话——左大臣眼睛本看源氏,此刻转盯到地下,神情讪讪:“天皇下旨,要您做他的臣子……有您这样的人物,国政自然会有起色。只是做臣子,太屈居您……”源氏坐在上首,似听未听,坐得散漫。左大臣说到要紧,见他这样,剩余的话就卡在嘴里。“父亲!年长者干涉政事,可是让人生厌的啊。”一个青春风流的男子挑帘进门,含笑向左大臣打趣。“可是,源氏君……”左大臣话没完,回头去看,发现源氏变了神色。他说道:“难得……还要与我再喝一杯?”冷下的面庞柔和了轮廓,一对黑俊俊的眼止不住泛起的笑影。“不了,佳人的恩,我还是等几日消受。”来人展开手里的桧扇,一本正经慨叹,“还是听听源氏君你和四佳人的韵事吧。”话完,源氏头側了侧,辩道:“是你的风流债吧!四佳人送来的情书潮水一样,全部是你的。”头中将听罢,朗声大笑。他与源氏是幼年好友,近日被赐予头中将的官位。头中将风流胜过源氏,多情肆意,自然身后少不了含泪哀怨的佳人。而他此刻一身香叶红装扮,恰好极像楚馆里姑娘巾帕上的唇印。
带上头中将,三人谈话松快许多。不知讲到什么,源氏发觉屏帷里隐隐透出女人的影子。是个贴身侍女。左大臣见到此人,原本黯淡的面孔重新放出光彩,忙问道:“怎么,葵姬梳洗好了?”侍女还未答复,他又紧接道,“源氏大人已经等上许久了。”话完,四周的人都敛下呼吸。屏帷里的侍女听见,不慌不忙,行礼俯身,眼角却悄悄瞥向源氏——源氏愣在原地。她叩头,一本正经道:“小姐说她今日恐怕难以见客。”左大臣听言,笑意减淡,出口就道:“可是源氏大人!……”话未完,左大臣偶然回头看,发现源氏已经起身。他一径往门外走。左大臣见状,忙向左右吩咐:“快快拿些美酒!”有人依言要动,源氏叫住那人。“十分抱歉。”源氏回过身,“还有要事,实在难以陪同。请恕我改日再上门拜访。”
……
左大臣家小园里半数是染红的枫林。曾看过的达官贵人大多赞叹景致精妙。葵姬,左大臣的爱女,她的闺阁就环围着层层林叶。源氏坐牛车,从窗里看见那片枫林。他不爱眼前的红色,像伤心人哭下的粉泪,或是山前落下的夕阳。而葵姬,在纤巧的楼阁,透过描戏蝶银屏的窄窄缝隙,同样看见满林的红色。她看林里的红,觉得是深水,幽远孤寂。林外褪色的浅红,跳脱漾开,是水的涟漪。那纹路一点点散开,仿佛一张不甘的脸,欲语未尽絮絮的话。终于没了。葵姬恍然清醒,身边是刚才的侍女——“源氏大人劝您好生保养身体。他正前往执之上大人的府邸祈福。”侍女说完,想起源氏神情,不明不白地多嘴,“他应该另选一个日子来拜访。”听侍女埋怨,葵姬没有答话。细细的风流过枝叶,沙沙作响,似乎冥冥诉说什么。悄然的,琐碎的。她手下翻过一扇白贝,贝里描画了一朵桔梗。
镜里,倒映出张女人的面孔。很有些丰姿。她半个身子被头发遮住——乌黑发亮,又长又密,只是有些凌乱,好像很难打理。她对镜梳发,眼睛却在盯角落的男人。见男人醒来,女人偏回头,盯着镜子,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梳理。榻榻米上的男人翻过身,长发散开掩住后背。他抽出手,去挑一架缠枝葡萄金银纹的琴。几声铮铮的弦响,男人问道:“我睡过去了?……”“是的。”女人拈起耳边一绺垂下的头发,细细梳捋。她一双眼斜斜地回望,看着男人安静伏在垫子上,“伴着呼噜声睡过去了。”说罢,她放下头发,顺势回身笑问道:“怎么,您很累吗?”四面都是屏风,屋子显得黑洞洞,源氏闲的无趣,伸手去点上面有几朵簪花……他数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垂手答道:“不,还好……上次听你弹琴,是在三年前……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听到这里,女人手里的梳子顿了顿,答道:“是么。”“你琴弹得很好,宫里没有人能及得上……”源氏用胳膊遮住眼睛,有些累地侧过身。他枕着头发,心里默然,偶然听见啪一声响,抬眼去看。发觉女人手中的梳子已经被摔断一齿。源氏心里讶异,却听女人缓缓道:“比起人,这架琴反而让您怀念了三年……快破晓了,您走吧。”听到这里,源氏置若罔闻。他起身理衣,开口道:“不用赶我,天皇已经知道你我的关系……我从不畏惧有别人知道。”听到这番剖白,女人毫无感动,冷冷开口:“既然这样,您就更应该走。不然他会以为我在耽误你。”源氏垂头听着,他押好衣角,慢慢走向女人。女人盯着镜子,看见镜上的一团黑影渐渐明晰,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甘地埋首哽咽,克制道:“您知道……您知道!六条家和九条司家,在谋划什么。藤原家少子新丧三月,他们时不时的上门拜访已经有两月……您真是不在乎。”话说完,女人微微抬起头来。神色不变,只看得出眼角留下的点点湿痕。源氏听到这里,脚步滞住。他立在几步远的地方,遥遥看着阴影里女人的背影,开口道:“今上会将你许配给三卫家。他家是久来的名门,二子丧妻已久。那人性情温柔,品性才干,家世门第,都不逊色。”话已经至此,源氏再说不出什么。他独自要走,看到那面闪着银光的圆镜,停步愣怔了。女人见他不走,隐隐笑道:“这算什么?”他原来在一旁呆站,听见这话,仿佛轰隆隆劈下一道惊雷。回过神,源氏快步离开。他没走几步,就停在原地。女人暗自攥住他的袍子,不肯放手。源氏垂头去看,半晌不言。
“三年前藤原家就有计划。今上不愿,可惜子嗣稀薄,成不了事。想来想去,皇室女眷中只有你的身份最高贵,也最好求娶。”至此,源氏不愿多说。女人听完,心里不甘,偏偏发问道:“所以,这是天皇的命令?”黑洞洞的屋里,忽然响起这句话。源氏耳朵里听着,心仿佛被棒槌敲过,要停在胸口。他回头去看女人隐在暗处的背影,发现自己只看得清她紫青的袍子,上面飞旋着一朵朵小小的粉花。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怔怔地说了句,“不错。”话完,源氏立着,像根木头。他听见女人忽的喊出来——“好啊,好啊!”。她放开衣角,回过身,一字一句对源氏道,“算的不错。前因后果,滴水不漏。皇子大人,现在我已是别家妇人,您怎么还在这里纠缠,与她缠绵……走啊!”源氏去看她。黑影里,依稀见到女人捂住面的双手。他静静立着,看女人缓缓倒在矮几前,像一块石。没有哭声。
源氏转身离开。刚动身,女人回转来,一把再扯住源氏衣角。他头缓缓别过,凝视女人的眼睛——黑的,好像积了雾气。源氏低下头,不肯多说一字。两人相对无言。不知多久,四面沉寂的黑暗里,他听见女人的声音:“走吧。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天皇叫我做的,我一一都会做到。”源氏不知道自己怎样踉跄着出来。只有出门时,抬头一看,发觉天色还深。他坐进车里,催促车夫起行。铛铛地,脖铃声响起,牛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