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质子（二十一）（2 / 2）

几人都安静了。

灵台山在宛平城东南方向，原本是一处游玩胜地，自十年之前被封山起便再不许随意进出，只因灵台山是泰和帝为自己挑选的陵寝所在地。在十年间，暄陵刚刚开始建造时曾高价聘请匠人劳工筑陵，但因工程浩大，没过几年，国库根本不堪其负。

再加上泰和帝插手西陵，虽把西陵王迟泽架成了个屁事不管的吉祥物，可自从西陵削藩以来，别说原本的纳贡，那西陵都护府每年还要从京中生生刮走六十万两白银，泰和帝虽把西陵收进了口袋，却也生生给自家饭桌上添了个大饭碗。年年要钱岁岁要粮，遍地都是等着吃饭的嘴，这一来二去，泰和帝哪里还有钱给自己修坟包？

所以从五年前开始，这修筑暄陵便纳入了丁役中，无论劳工匠人都不再有酬劳，每户人家一年的农闲时分都要出一个成年男子，来这暄陵筑陵三月方可归家。

话虽是这样说，可这办法自实行其就没消停过，说是农闲时来暄陵丁役三月，可每日都吃住在那里，四周都有官兵把守，到了三个月又哪是那么容易就出来的？再加上监工头上都挂着工期进展的死限，拖久了便是撤职砍头的下场，所以更是没日没夜地赶着众人干活，活活累死的人都说不上有多少，一时间闹了个民怨沸腾。暄陵修筑尚不足两成，劳工们起义就折腾了三波。

按说事情已经闹得这样大，可满朝文武竟没人敢出来直言此事，不为别的，因为这事是泰和帝的心病，更是逆鳞，谁说谁倒霉。光禄大夫吴居延，就是吴子贞那学富五车的老子，不过是给泰和帝讲了几个历史故事，便被泰和帝呵斥，罚他闭门思过，眼瞅着说话最婉转的都撞了个满头大包，还有谁敢开口？

最后倒是一直不问朝事的姜谷给泰和帝上了个折子，据说写得不长，泰和帝却看了很久。小太监第二天去收拾桌案的时候，只瞄见了开头的一句话“军国所需，皆资灵台，银钱所出，岁过三百。丁既役尽，赋调不减，费用不止，帮藏其虚”。

后来泰和帝便下了道旨意，把这筑陵的事直接扔给了工部，不再将暄陵纳入丁役，每年给五十万两白银，让工部自己想办法慢慢修。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这每年的五十万两银子在暄陵别说是打水漂，连水纹都荡不出来一个，怕是工部尚书要自己撸起袖子去暄陵拔坟头草了。

这道理泰和帝不可能想不明白，可他自己不开口降那暄陵的制式，还有谁敢说？陛下啊，我看着你的坟头修得太过豪华了，忒费钱，咱们省着点？

所以这事便被搁置下来了，泰和帝拨了银子之后便不再提起这事，不再催促暄陵的修筑进程，也不提暄陵降制，每年五十万两按时送去户部，也不知是如何花的。

没想到四人误打误撞，本来只是想替齐大娘找女儿，居然一头扎进了暄陵。梁雁先开了口，声音有点低：“毛嗑儿的爹，便是五年前被征来筑暄陵，便再没回去过，他娘失踪之前还念叨，好好一个顶门立户的汉子，活生生地出去了，竟连尸骨也没能回来···”

都不知化在暄陵哪一方青石板下头，同着对竹马妻子的想念，对未曾出世幼儿的爱意，一同埋在了这帝王陵寝下方。活人镇陵，阴气不袭，是以死在皇陵的劳工，从来没有尸骨还家的。在这巍巍灵台山，泱泱皇帝墓之间，一家造笔匠的安稳人生，竟是如此不堪一提。

迟衡顿觉胸中烦闷，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呛在喉咙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梁雁似乎看出来什么似的，原本被扔到了离迟衡两人远的地方，这下站起身来走到迟衡身边坐了，鼓起腮帮子冲着迟衡的头顶一吹，带得迟衡鬓角乌黑的小绒毛都微微飘了几下。

迟衡摸摸自己的头顶：“怎么了？我头上有脏东西？”

“不是”，梁雁很认真地摇摇头，伸出手指指着迟衡的头顶：“看见你头顶上有一片小乌云，我就把它吹走了。”

迟衡“噗嗤”一下笑了，又露出两颗小虎牙，终于不像方才那般低沉。他抬起手戳了戳梁雁还有点鼓的腮帮子，白白软软，像个小馒头：“谢谢小七哥哥罩我。”

梁雁的脸颊本身已经瘪下去了，迟衡的手指一戳，梁雁便又嘟着嘴把脸蛋鼓了起来，还随着迟衡手指的节奏一下一下的嘟着脸，两只眼睛微微眯着看迟衡，长长睫毛里藏着的眼珠猫眼石一般一闪一闪的。

“哎哎哎，行了啊你俩”，吴子贞终于看不下去了：“你们不饿吗啊？还吹乌云，能不能给我吹过俩窝头来？”

迟衡把手从梁雁的脸上放下来，转过头对着吴子贞，翻了一个正规而完整的白眼。

接着迟衡两手向后撑在地上，翘了个二郎腿，抬起头看着脏兮兮的帐顶：“饿了啊？这个点儿午饭已经过了，信不信现在只要一走出去，立刻就得被抓去干活。你是想坐着饿到晚上，还是干着活饿到晚上？”

“干活？”吴子贞的五官都拧起来了。

“不然呢？请你来坟头入住？”王艾皎拍拍手上的红土：“能多睡就多睡会儿吧，估计这段时间有的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