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1 / 1)
那一夜,子夜从西湖游进钱塘江,又游进大海,因为夜里海水温度低,身上的热度丧失的更快,对体力的要求也就更高,尤其是夜里海水正是涨潮期,要穿过层层海浪,这更不容易,而且他穿的还是非常吸水的衣服,阻力重重,因为考虑到还要搭乘海上过往的船只,所以他绝不敢为了一时游的痛快,而脱光了裸游。
他游了整整一夜之后,气力几近衰竭,次日,终于看见几艘过往的商船,几番呼救之后,他被其中一艘救了上来。商船要赶往泉州,那是背离临安的方向,他很幸运。因为如果是开往临安的方向,他只得待自个儿从疲劳中恢复气力后,在船儿进入临安前,再次跳入海里。
船在海上漂泊了几日后,带着他到了闽南的泉州,那里已较临安更为炽热,也更湿,子夜在城中行不得几步,就已经头上冒汗。这里距中原更为遥远,会讲官话的寥寥无几,就是吃食,无论是街市上卖的蔬菜,或是饭铺做好的菜肴,七八成都是他不曾见过的。平日里无聊处子夜酒肆茶馆闲坐,形单影只他早就习惯了,他吃不消的是周围一片起伏的言语,他却什么都听不懂。
这城,于他是真是陌生,白天黑夜,在别人脸上都可见的活着的兴致,在他那,都化为一脸的寡淡,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学着别人去做,又是兴趣全无,除了看日子白黑的交替,掰着手指头数着他们流去的数目,他还学会了叹气,叹气多了,他觉得自己都不是个男人了,像个受尽了一世委屈的老妇,明白了这个关节的子夜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这一笑,他曾经的泼皮又有几分汩汩的流淌回他的身子骨里,他站起来,在暂时寄居的院子里走了两步,他想给这个院子添点人气吧,也许,多个人,他就不会这么长吁短叹了。他于是在大街上走动时,眼珠子多往来往的女子身上瞥。宋夏,宋辽,宋金,几次大仗下来,男丁们被带离家乡的走了一批又一批,囫囵个子归来的却越来越少,全大宋都是如此,泉州也不例外。所以,听到他这个精壮汉子想要娶妻,不少媒婆踏进门来。这里是泉州,虽也是一座大城,但是礼数相较于临安宽泛了几分,对于子夜提出的定亲之前,一定要先瞅一眼待嫁的闺女,有一些个媒婆们甩袖而去,有一些个媒婆寻的主家意思后允诺了,于是,子夜又在相看婆娘中过了些时日。他每见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就会走神地想到西湖的那个背影,于是难受就像针尖一样扎一下他的心。他好像在被摁在公堂审问,“你真的就这样放弃了么?”如此看了几家几户,他耐不住了,终于向媒婆摆手,赔礼作罢。他算是看清他自个了,他终是回不去过去那种行尸走肉的活法了。人的心一经躁动,就再难昏睡了,眼里已经进了人,就万难再装进去第二个。逃走,逃避,逃脱,都是自找罪受。
虽是有些折腾,虽是万般凶险,他还是决定回去了,他在只有一个人的庭院里对着夜里的皓月说,挺好的,我终是懂得了为何而活。
大胆决定,小心行事。他不敢坐招摇的官船,他来的时候,事发突然,那帮要捉他的金人即使有通天的本领,要把手伸到临安以外捉他,也要假借宋官之手,发个画有他大概相貌的海捕文书什么的,可他在泉州盘桓数日,也未曾见的有什么海捕文书张贴,想来他在金人眼里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无论他在哪里,都不值得金人大张旗鼓吧,但是,他要回到临安,如果那帮金人还在,那么,那里对于他就始终是个虎穴,既然是重回虎穴,他不要路途上有一丝的危险,所以他定要避开人多眼杂的官船。在南来北往的码头上几番打听之后,他假装穷困,坐上了最便宜却在他看来最安全的马船。
马船,不是客船,主要做的是运送往来的货物,或死或活的,船的桅杆上一般都雕凿有象征好运的北斗七星孔。但是这次吧,他坐的马船,那的的确确是装了一船的马。子夜看那些马比往日见的都要高大,细问下去,才知道不是中原的马,是西边大食国的,泉州只是一个转运站,因为几千里海路运过来,路上难免有几匹死去,船就空闲了一部分,船家风里来浪里去,为几分暴利搏命的甚不容易,自然不肯浪费了,所以就随机的卖出一些简易搭建的空位,价钱便宜,很是诱人,但是人马同行,这味道一进鼻子,就知道一分钱一分货了。
马船从泉州北上,路上多是东南风,船帆鼓鼓的,硕大的张着,子夜在甲板上看见了,开心的很,那多像一个张开的手掌啊,白白的,被海上的风吹的干干净净的,多像临安向他挥手欢迎他回去啊,这是一个好兆头。当然虽是顺风,因为没有后世的发动机,这船儿要从泉州赶往临安还是需要几日,一日日的,满目除了蓝色的海水,就是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帆,子夜第一次坐船南下的时候,因为体力耗尽,他在船上昏睡了好几日,等到醒来又满肚子心事,一直卧在底层船舱想事情,没怎么出来活动。这次北归,心情大不同,归心似箭,子夜时不时就会跑到甲板上看船儿航行到哪里了。船很大,甲板很宽阔,但是叶子发现,偌大的船儿,同行的除了那些异域的马儿,就只有一个十几人的戏班子。不肯浪费了时光,一脑门盯着临安城里白花花银子的班主,不住地督促他的那些个人,趁着这段闲碎时光多多练习曲目。这咿呀咿呀的,翻来覆去,听的次数多了,子夜倒也懂的了里面的几分趣味。那些伶人都是素颜排练的,毕竟不是戏台之上,他们不需要细细打扮,但是子夜还是想起了伶人的一门绝学-画脸。摸上粉,勾勒眉,头皮上累,人看上去就是另外一张脸了。子夜想到了在临安城里保护自己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