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1 / 1)
赵杞很快就拜别父兄,在金人侍卫带领下,一路策马南下了。
终于逃离了噬骨的严寒,终于逃离了屈辱的生活,赵杞快马加鞭,马儿有几次被抽疼了,忍不住嘶嘶叫了出来。赵杞的心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江南。在渡过黄河之后,赵杞看见了第一朵盛开的桃花,粉红娇嫩的,像是当年略施粉黛的宫娥,他勒紧马的缰绳,生生停了下来,后面簇拥的金人侍卫眼睛走神的话,差一点就纷纷撞上。赵杞定神地看着那桃花,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上终于有了许久以来的第一丝微笑。教兄弟们用雪洗身子,只是帮助他们肉体抵挡一下严寒,可让他们活下去的最好方法,是燃起他们心中的火焰。去江南,去鲜花盛开的江南,让原本已经灭亡的大宋再次生机勃□□来,就是这样的火焰吧。
他筹划良久,在兄弟中故意散布的那些话最后终于帮到他了。
既然金人连张邦昌这样的大宋臣子都可以放在皇帝位子上,那么一个主动投靠的大宋皇子是不是更适合金人的傀儡计策?以傀儡治国,这种权术,从小就泡在书堆里的赵杞知道的太多了。那么被选中的他会是一个好傀儡么?赵杞带着桃花一样的微笑继续策马飞奔。
这一日他们到了长江边的瓜洲渡口,一条大船已经在等着他们,一行人一半进得船来,剩余一半带着马匹又折返而去。赵杞上得船来,才发现是上下两层,舟如居室,帆若垂天之云。赵杞上到顶层的甲板,那里可以看见白云苍狗,可以看见滚滚东流水,对岸,被层峦叠嶂的青山面纱一样遮挡的就是江南了。赵杞的心情很好。
船并没有立即开行,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整船人都沉默着,赵杞也不好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半炷香的时刻过去了,哒哒哒的岸上有五骑闪出,疾速奔江边而来,整个渡口只有这一艘船,船上的伙计急忙迎上去帮忙把马匹和人都迎进船来。“快开船,快开船。”这五个人一进船,就大声嚷嚷着,船家也很听他们的话,这船就扬帆起航了。噔噔蹬的杂乱脚步声中,这几个人也上得甲板来,赵杞这才看清楚为首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年轻人,他大吃一惊,整个人感觉僵硬起来,那年轻人很快也注意到甲板中间的赵杞,他也是一愣,继而兴奋地挥起了手,“六哥?是你么六哥?”,他奔了过来,这是他唯一逃脱靖康之耻的兄弟,大宋九皇子,一个长着俊俏女人脸的康王赵构。
赵杞微微一笑,九弟就紧紧抱住了他,“还真的是你,六哥!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怎么见不到你了。”
赵杞正要答话,就看见他的前方,康王的后面,金人侍卫趁着康王的三个手下不注意,悄悄的绕到他们背后,一下子就捅了他们个透心凉。赵杞吓的嘴里都说不出话,也喊不出来,只知道一把推开九弟,“快逃!”他终于蹦出两个字来。九弟似乎也听到了什么,他好奇地回头去看。空气中有仆地一声钝响四散开来,好像一根细棍子抽打在厚被褥上,“不,不,不——”赵杞尖叫着想着去用自己的身躯遮挡九弟,但终究是晚了!一只羽箭带着破风的啸声从九弟脖子洞穿而过。九弟的脸立刻狰狞地扭动起来,鲜血从创口,嘴里汩汩涌出来,鲜艳的可怕,他的嘴一合一张的,发出听不清的咿呀声,也许是吃不了那剧痛,也许是想要说些什么。三两下之后,他眼看就要摔在甲板上,“九弟!”赵杞悲痛之下,一只手抱住了九弟,一只手拼命地去堵九弟脖子上汩汩冒血的伤口,“来人,来人,来人,快来人啊!”那一天,漫天下可以听见的只有他一个人悲号嘶吼的声音。
但是,没有人上来,一个都没有,好像漫天下也只有他兄弟二人。
金人把甲板上的尸体一具具扔进江里,等他们围上来的时候,赵杞阻止了,“带他去河南巩义,那里有大宋的皇陵,他应该去那里。”
船很快就到了对岸,早有新的马匹在等候,赵杞磨蹭了很久,直到得到把九弟埋葬在巩义皇陵的誓言,他才催动坐骑。江南越来越近了,沿途不断有迎接的马骑加入,他身后的队伍像甩不掉的影子越来越长,赵杞再没有之前的急迫心情,他看到的鲜花越来越多,鲜花覆盖了大地,鲜花一样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女人们都忘记了行走,翘首看着他的玉面,但是他再没笑过,也没再抽过坐骑,坐骑看不见他的喜怒哀伤,还是带他到了山水环绕的临安,一个他年少时从未想过会来到的地方,在到达城门的那一刻,面对灰砖灰墙,他踌躇了一会,他是带着莫大的欢欣与希望来的,北国动身那一刻,他想象着这到达江南的喜悦。这喜悦一定会洗刷靖康以来的所有噩梦与阴霾。但是,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发现他在这地方,可以拥抱的东西,是那么少,那么少。他挥鞭打马,马儿驮着他进了城门,幽长的门洞里光线暗下来的那一刻,他有一种恍惚,似乎他穿行的是那座停留着他全部记忆的开封城,他回来了吗?
他成了皇帝,臣子口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陛下。然而江南人口口相传的,只是他们的陛下原来是一个漂亮的如图画的人儿。原来他们早知道他是皇帝了,两年前的五月第一天,在应天府他就登基了,不知道这个的,只有他这个六哥吧。他看看皇册上的名字,终于也明白过来后,悲痛又席卷了他。
这座城里没有赵杞,只有赵构。
这皇位不是他自己智取得来的,而是金人从九弟那里抢来,扔给他的。那一日大江上的相遇,不是偶然,根本就是金人精心安排的陷阱,那陷阱埋葬了九弟,也把他埋进自责的黑暗深渊里。他悲痛之余,想到能够把九弟引进这陷阱的,一定是他身边极为信任的人。他暗暗探查当日里九弟从扬州前往渡船时前前后后的事情,他听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朝堂上,官员们衣冠楚楚,他们黑压压的官帽,像盘踞在他们头上的乌鸦,一开口就是胡说八道。处在那样一群人中间,他的心始终温暖不起来,开封城看来是回不去了,他的记忆要被永久锁在那个渐渐荒芜的城了,跟着它一起沉没。也好,他不再是杞人忧天的杞了,他要做重新构造天下的构。
只是,这天下永远少了他们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