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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太孙是在中秋节后八月十八来到国子监的。这天的升堂仪式一如既往,只是等静和他们在教官礼毕就立后进入彝伦堂行礼时才发现祭酒吴敏竟然侍立一旁,居中坐受的正是太孙白熠。
白熠头戴素面乌纱折上巾,穿着金织龙补赤罗盘领窄袖袍,腰上是玉革带,足蹬白底皁靴,双手拢在袖子里放在腿上,端坐于中。学生们行列恭揖,静和心中来不及惊讶或惶恐,连终于见到太孙的欣喜都淡了几分——平日早已熟悉的彝伦堂突然变得无比庄严,静和第一次从心底里鲜明地感受到“整肃敬恭”四个字的意义,也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皇权法度的威仪。
太孙并未言语,只将课题授于教官。教官抽签决定课题和复讲的学生,和以往过程一模一样。静和定了定神,虽然努力想收了心回到书经上,但脑子里各种念头翻来覆去,一边希望今日能够抽到自己,一边又因着还没想好怎么讲答而着实发憷。看着前面一位郎君颤抖搜搜的衣摆,静和平添了一份心思由衷感谢平日里父亲和先生的端谨严恪让他现在站得还算稳当……这时听到教官念了名字,是宗亲里的一位郎君,抽的课题是《大学》中“诚其意者”一段……静和听他解答,声音干脆,语言简洁有序,条理清晰。他边听边想,决定顺其自然,果断清空了杂念集中精神仔细听讲。
国子监毕竟初成,陛下也格外重视,将其列入官制、严立规条。吴敏师表一代,名盛一时,各博士先生皆为宿儒名士,专职教诲,旦夕端坐督课无倦。太孙听过几位郎君的解答和教官的指导点评,面上虽然不露声色,但心里颇为满意。眼下只余了一题,正是他亲自写的,白熠暗自有些期待,却猝不及防听到了白琰的名字。
阿妹白琰来国子监读书,长辈们欣赏归欣赏,但多少并未仔细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娘子一时兴起然后宠爱着罢了。倒是阿狄很认真,说过阿琰字习得很好,读书用心——
只是白熠这道“人臣之六正六邪”的课题出自《说苑》,是国子学中除却必读经史后闲暇兼读的书本。太孙出题的本意是不希望国子监的教学专侍科考,只钻研四书五经偏向功利而忽略其他,因此陛下命他也写个课题时便挑了这篇“臣术”出来。《说苑》里的例子以记述诸子言行为主,涉猎百家,又是杂史小说集,因此并不算超纲,只是有些取巧。然而料不到这课题落在了白琰头上……白熠心里微微有些担心,都不知这只被他们当做国子监“编外”学生的阿妹是否读过《说苑》,更谈何复讲?
白琰非常好找,她个子小,就站在第一排。虽然不是儒巾蓝衫,但穿了同色的袄裙,又特意戴了幅巾。白熠看着她,脑子里已经不自觉想起了退路——实事求是,阿妹讲不来才是正常,若国子监每个人都答得好,又何必陛下费心良多再三督促?而且以白琰提点教官学生,火候正好……只是有些委屈自己阿妹……他甚至已经开始琢磨怎样哄白琰开心,后知后觉才发现他阿妹的神色并无预想的慌张萎靡: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听了题目甚至带了几分跃跃欲试的样子——停顿少顷,只听白琰脆声脆语:
“六正之臣:一有先见之明,能预判得失存亡,使君主永立荣显,江山永固,此为圣臣;二能进谏良策,助君主美业,阻其恶行,又不居功而归善于君,此为良臣;三是日夜不怠,举荐良才,以古往先贤为励,安国家社稷宗庙,此为忠臣;四能明察秋毫,防微杜渐,能转危为安,使君主无忧,此为智臣;五则奉公守法,清正廉洁,此为贞臣;六敢诤言,直言君主过错,不辞其诛,不悔所行,此为直臣。”然后吸了一口气,继续讲道:“又有六邪者:其一贪污营私,不务公事,怀智藏能而不用,随波逐流没有立场,是具臣;其二一味顺从上意,趋炎附势,助长享乐不顾后害,是谀臣;其三内心险恶,嫉贤妒能,想要提拔的言其善而隐其恶,想要排挤的明其过而匿其善,使君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是奸臣;四则以机巧掩过饰非,对内离间骨肉,对外祸乱朝廷,是谗臣;其五专权,霸持国事,结党营私,擅矫君命以显贵自居,是贼臣;其六以歪门邪道陷君主于不义,不能明辨是非黑白,以至恶名遍布,闻于四邻,是亡国之臣。理论上贤臣处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术,便可上安而下治,生则见乐,死则见思,此人臣之术也。”
一大段话震得诸人呆若木鸡。
太孙在惊讶中揪住了鸡蛋里的一根小刺,问出了声:“理论上?”
听到白琰解答,在场只有两个人不吃惊:一个白狄,一个静和。原因无他,这是他们俩偶然说起,然后在来回路上连着谈论了两三天的问题,只是没有想到只偶尔插话默默旁听的白琰会记得这么清楚这么彻底……静和一直到白琰最后一句话前都觉得挺自豪,觉得阿琰好聪明……白狄少见地生出几分骄傲,听他阿妹一鸣惊人,与有荣焉……
此前他们的对谈在最后能够达成一致的关键便是“理论上”这三个字,两个人当时对他们能够填补出这个前提非常自得……现在听完白琰的话,白狄难得的体验到了静和日常描述的“过界”的刺激,静和恍惚中只希望是自己听错了——异地处之,静和终于明白了父亲生气的原因:这正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好例子……
然后就听到了太孙敏锐的提问……
白琰非常兴奋。白熠是太孙,但更是她阿兄,哪怕是在这个场所,她从小接受的礼法教育让她不会有任何逾越,但畏惧却是没有的。她觉得阿熠兄不愧是天子继承人,一下子就问到了之前两位阿兄辩驳最多的地方……当时她听他们争论,见他们举出那么多例子互相反驳又互相说服,从未觉得经书如此有趣……
只听她兴致勃勃地答道:“此‘六正之道’是理想中的为臣之道。魏郑公云:‘臣之情伪,知之不难矣。又设礼以待之,执法以御之。为善者蒙赏,为恶者受罚,安敢不企及乎?安敢不尽力乎?’然而首先善恶规矩、赏罚尺度的制定并不是易事,再者此赏罚的前提必须是君主贤明——君主贤明,才可能有对应的六正之臣,上安而下治;而若君主昏聩,逆臣可能是以身殉国不悔所行的忠良,而智良之臣以江山社稷为本也可能会审时度势一时为谗为奸。此种制度崩坏绝非一人一时可为之,再者君臣关涉权利制衡,机动多变,相应的规矩法度也纵横交错有张有弛,因此六正六邪的概念并不能完全绝对。为臣之道,在于以理想中的六正自励,而非以此六正墨守自持。”
太孙看了看教官的神色,心里明白。他冲白琰微微点了下头,又看向站在她身后两排的白狄——能和白琰说这些的只能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见他脸上果然是自己未曾见过的表情,只是他的视线却落在白琰身边一位微垂着头的郎君身上……白熠觉得有些意思,没有等教官说话,先开口道:“白琰,等会儿你和你两位阿兄留下来,我有话说。”
静和莫名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身上落了道视线,抬眼正触到太孙扫过的余光,顿时觉得自己可能要完……
白狄想到自己当日虽然对静和说过“太孙大概会欣赏你的‘口无遮拦’”,现在却也突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对阿兄真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