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古费拉克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表情仿佛在说:接下来就看您的选择了。
少女思索片刻,一个调侃的笑容渐渐绽开。
“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我就告诉您之后如何打算。”
“愿闻其详。”
“像您这样一位受欢迎的绅士,既然已经有了心上人,为何还要提出这种对自己不利的建议呢?您心里想的是谁?”她说,“我发誓替您保守秘密,既然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
听到这个问题,他愣了一下,微笑起来,低声向她道出一个名字。一瞬间,与年龄和阅历不相符的庄重浮现在那张年轻纯洁的面孔上。任何一个人如果在一八三二年听到这番话,都会以为,在一切开始之前的大革命初年,那些摘空了街头的栗子树叶、呼唤着风暴、渴望建立一个新世界的人们,尽管早已死去,却在这双还不曾变得沧桑的眼睛里重新获得了生命。
“自由。”古费拉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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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后,唐格拉尔府邸。
一家之主唐格拉尔男爵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还对敲门通报来访者的仆役吹胡子瞪眼。他紧咬着嘴唇,眼睛盯住书房里那座鎏金装饰、显得过分华丽的座钟,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金色的指针此时跳得出奇得慢,令男爵先生很不耐烦,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时针拨到晚上去。
他祈祷这次不要再出任何的问题,成败在此一举——今天这个日子,便是他的千金欧仁妮和他为女儿精心挑选的夫婿将于婚约上签字的良辰吉日。在一系列的意外、不幸和争吵后,这位麻烦的公主终于易手,即将从她的父亲交到她的丈夫手中。他的女婿,年轻的德·古费拉克先生对此显得异常积极。上次,这轻佻的小子一听说“暴动”二字便溜之大吉,跑出了巴黎,直到风头完全平息才回来。这之后,他却像变了一个人,完全被美丽的银行家千金迷住,不仅频繁来拜访欧仁妮小姐以示忠诚,更时常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将他们要结婚的消息传得远近皆知。出人意料的是,一向独来独往,对追逐她的男人没好脸色的欧仁妮居然默许了这种献殷勤行为,甚至还愿意屈尊跟他聊上一两个小时。于是,同样的戏码再次上演:邀请函、敞篷马车和公证人。这一次,据德布雷说,唐格拉尔先生总算吸取了教训,反对大宴宾客的提议,也回绝了许多达官显贵上门拜访的请求。不过,像往常一样,永远少不了一部分看热闹、追逐乐趣、溜须拍马的人,每个都和府邸主人有着过硬的交情,足以给他们合理的借口,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府上发生一切婚丧嫁娶大事时前来猎奇。
时至下午六点半,比起期盼和惊喜,每个人的心情都充满了不安,就像有个幽灵穷追不舍,在耳边对他们说出不祥的征兆似的。唐格拉尔匆匆起草了一份声明,又摇了摇头把它抹掉,那拙劣平庸的社交辞令不停地在脑海中打转,使他完全忘记了是从哪本《社交大全》上抄来的一套了。正在接待来客的男爵夫人面色还算镇静,但也显得十分苍白。至于事件的主角唐格拉尔小姐,她一早就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宣称要等到未婚夫来接时才露面。人们纷纷猜想:她一定是从接连不断的打击中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以致连平日那种将天下男人都视作柏拉图口中两脚动物般的神气都失去了。
“这个疯丫头!”唐格拉尔先生想,“她又在玩什么花样?”
门铃大作,就在他刚要发作之时,贴身男仆汇报:他一直等待的女婿、事件的主角——德·古费拉克先生总算到了。
“谢天谢地!”唐格拉尔心里说,他的女婿看上去是个不可靠的年轻人,不过事到如今,这也不再重要了。只要一拿到德·古费拉克的签字,他就立刻去汤姆森-弗兰奇银行要求支取亲家承诺的保证金,再兑现一些私人期票和债券,解决了燃眉之急后,任他什么夫人、女儿、债主,都远远地甩到天边去!想到这里,银行家的脸上浮现起秃鹫在荒漠中见到野物时那种贪婪的笑容。
“去把小姐给我叫过来,”他不耐烦地对仆人说,“她的丈夫要来了,告诉她马上换好衣服准备。”
话音刚落,打扮得十分庄重的德·古费拉克先生适时地出现了,还带着他的一位朋友作为律师和证婚人。
“您好,我的女婿,”唐格拉尔迎了上去,“到了这份儿上,客套话就省了吧,咱们直入主题。我的意思是马上为您和我的女儿安排婚事,不容拖延。欧仁妮这会大约是害羞,拒不见我和她的母亲,不要紧,您很快就能见到她。相关的文件我都叫律师拟定好了,如果不放心,您可以亲自去拜见。我看,您也带了自己的公证人?很好。依您的父亲和我事先商量好的,他会付给我三百万的结婚费用,我则在你们结婚后,为欧仁妮安排五十万利弗尔的嫁妆,喏,这是期票。待你们结为夫妇就可以进行财产交换,这件事最好是明天,不,等到今天仪式结束就完成。”
“这么快?”德·古费拉克先生扬起一边眉毛,“我以为按照惯例,财产交换一般要在婚姻成立之后再进行。”
“俗话说,夜长梦多。何况我知道,你们也很乐意早日摆脱父母的管束,去过自由的日子。这事一办完,您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就按您的意思办吧,先生,”那年轻人说,“我将在订婚仪式上正式表达我对小姐的敬意。不得到她的回应,我的遗憾是无法被满足的。”
看来他完全被迷住了。唐格拉尔想,虽然不知道欧仁妮使了什么本领才叫这年轻人对她马首是瞻,不过,他这个骄横任性的女儿总算证明了自己还有点用处。
“那么,既然都说好了,我想半小时后就可以开始了吧?”
“十分荣幸。”
德·古费拉克先生略一欠身,走出了书房,他的朋友神态僵硬地朝唐格拉尔点了点头,也起身跟上。这年轻人脸颊红润,举止拘束,比他本人甚至还要小几岁,领口的扣子像神甫一样系得紧紧的,板正得有点过分,和男爵家的御用律师相比,不免显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乱套了!”这位未来的岳丈停了一会儿说,“不过,快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一会儿,八点的钟声就敲响了。见证人们簇拥在唐格拉尔引以为豪的客厅。
律师清了清嗓子,准备宣读文件。按惯例首先是双方的父亲签字,然后才轮到新人。一家之主唐格拉尔先生坐在他的旁边捏着笔,表情已急不可耐,时不时地朝楼上暗暗瞟一眼,他的夫人则一言不发。有人捅了一下德布雷的胳膊,指给他看旁边那位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黑衣小律师,那是德·古费拉克先生的父亲委托的法律代理人。他的亲家在这种庄严的场合居然请来一个这么缺乏经验的毛头小子,如此轻率的态度令唐格拉尔先生觉得自己的面子受到了损害。
未来的新郎表情轻松地环顾四周,带着那种等待大幕拉起、好戏开场的神情。即使是地道的巴黎人也不得不承认,尽管举止有失稳重,但这位活泼漂亮的年轻人同欧仁妮小姐站在一起,确实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对儿。
等了两分钟,订婚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却始终没有出现。
唐格拉尔和他的夫人面面相觑。
“哎,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唐格拉尔再次喊女仆来问话,“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小姐还没到吗?莫不是要人用强力请她出来不成?”
“老爷,茶歇之后,小姐便和德·阿尔米依小姐一起上楼准备了,然后她们便叫我退下,等先生来了再通告。”女仆回答说,“刚刚是德·古费拉克先生亲自上去知会她的。”
“不知轻重的丫头!”
可以看见,做父亲的此时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他没料到事情进行到了这一步,仍然还要被女儿怠慢。
“先生,您别动气,原谅欧仁妮吧!天主给了她这么一个肆意妄为的性格,”唐格拉尔夫人忙拦住他,“德·古费拉克先生,小女的失礼举动实在惭愧。我这就去叫她。”
这熟悉的情景,让人不禁想起几个月前发生在府上的那次婚变,宾客中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一片死寂。片刻后,楼上响起了男爵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先生!喔,出事了,不得了了!”
众人都冲向楼梯的方向,只见欧仁妮小姐的房门大敞,抽屉里的东西被翻得七零八落,房间里再无旁人,她的母亲面色惨白地跌坐在一把桃花心木椅子里,发不出声,颤抖的手中捏着一张纸条。
唐格拉尔一把夺过它,大声念了出来:
“由于此前的一系列风波,我的名誉已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您的女儿不愿意罔顾廉耻地委身于她不爱的人,决心把自己的余生献给上帝。别了。欧仁妮·唐格拉尔。”
“这确实是她的字迹!”男爵夫人大叫道,“这个傻姑娘!”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德·古费拉克先生紧跟在他的岳丈身后进入房间,脸色阴晴不定,一抹讽刺的笑容爬上脸庞。
“看来您的女儿对这桩婚事不太满意啊,先生,”他说,“我可否认为,这是您们联合准备的一场骗局?”
“德·古费拉克先生,很遗憾,这是个意外!”唐格拉尔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不必了,您并不遗憾,”那年轻人说,“您原本就准备拿到这三百万之后一走了之,不是吗?”
“即使您是我的女婿,”银行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也必须警告您,这样的指控是非常严重的——”
“悉听尊便,先生。虽然比起您的女婿,您倒更愿意我做您的钱包,”青年极其冷淡地打断他,“男爵夫人的私产姑且不论,您银行的户头里已经一点儿款子都没有了。您此前已经欠下至少七八百万的款项,拖了大半月,月底无论如何都必须还清,最后的赌注便是抵押女儿的这三百万。一旦到手,您就会立刻提出与男爵夫人离婚,切割掉她的债务,至于承诺给欧仁妮小姐的嫁妆,不过是空头支票。”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挥了挥,“恕我直言,您实在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家里的。”
“你!”
“等您一走了之,巴黎的债便万事解决了,您这几日闭门不出便是在做最后的准备。我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有一位穿着考究、却不敢露脸的先生曾在黑市购买过假护照,据我朋友的形容,那个人的容貌特征不幸和唐格拉尔先生很相像。他甚至还订好了一辆后天去布鲁塞尔的马车,我猜想,这辆车接下来就会从斯特拉斯堡转道瑞士,最后逃到意大利。先生的帐倒是算得很清楚,可惜执行起来有点难度。如果不能顺利脱身的话,您的债主从行会那找来的人可是一点儿怜悯都没有的。我奉劝您,还是早日考虑一下在强盗面前如何求饶保命为好,这难不倒您。考虑到您习惯出卖别人来获得钱财的本性,请不要故作惊讶了。”
听到自己的计划被和盘托出,银行家几乎站立不稳,一种近乎扭曲的恐怖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喔!你这混蛋!你是那个杀人犯卡瓦尔坎蒂的同伙!你们偷窃我的私人文件,公然羞辱我,怂恿我的女儿进修道院,还想骗走她夫家的财产!你们休想!”
他瞪着那双惯于玩弄诡计的眼睛,呲呲地出着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向年轻人扑过去似的。
德·古费拉克先生反应比他更快,不等唐格拉尔先生鹰似的爪子伸过来抓他的喉咙,他便闪身一躲,扬起左手,扯下自己的手套摔在未来岳父的脸上。
“您想决斗,那便决斗吧!”他朗声说,“用匕首,用长剑,用子弹!可惜,我怀疑您到底有没有这个流血的胆量!”
唐格拉尔先生额头上的青筋涨起,步伐踉跄。面对年轻人凛然的逼视,他如遭雷劈地瘫坐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去了一切。
场面大乱,善解人意的博尚和德布雷连忙搀扶男爵夫人去休息,并好心地对外宣布夫人忽然身体不适,仪式无法继续进行。陪在外面的公证人和律师面有难色,想了想也起身告辞。不到半小时后,仿佛受了诅咒的唐格拉尔府又变得空空荡荡了。
一片喧闹中,差一点当了上门女婿的德·古费拉克先生对他的朋友打了个手势,两人径直走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宅邸,不见了踪影。
深夜,前往英国的“辛巴德”号船上。
一位身形瘦削的青年挽着一位少女的手臂,正在把证件递给检查身份的船员,淡黄色的纸上写着:“莱翁·德·阿尔米依先生,二十岁,音乐家,旅伴为其胞妹。”
水手打量了一下年轻人的相貌和女伴的身份,点了点头,请他们登上了船舱。
这两位便是乔装打扮的欧仁妮·唐格拉尔与路易丝·德·阿尔米依小姐。
两个人始终屏声静气,没有说话。直到船开始,将平静的海面左右划开,在黑暗中拖出一条浅色的痕迹,欧仁妮才长舒了一口气,把那顶男式礼帽摘下来,抛入海中。
“不敢相信!”路易丝喃喃地感叹着,“我们真的逃出来了,一直到最后,我还捏着把汗哪!”
“噢,我知道,这事情会成真的!”欧仁妮快活地说,“这样一来,古费拉克先生和我就不再欠彼此的人情了。你和我先绕道去英国几个月,然后去比利时,再到意大利。我们自由了,路易丝!”
“直到你拿出这护照前,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路易丝说,“那位先生为什么愿意帮助我们?他不是个纨绔子弟吗?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谁知道呢!”欧仁妮将视线投向远去的海面,“现在,我也不明白了。”
“我想,他是爱上你了,所以才愿意承担这些风险帮我们出逃……多么高尚的做法啊!喔,你别笑,亲爱的欧仁妮!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会爱你的!”德·阿尔米依小姐动情地说。
“这不可能,路易丝,那个小伙子可是另有所爱。我们是像朋友一样友好地道别的。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他要离开巴黎。”
“当真?”
“没错。古费拉克先生说:过不了几天,我也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舍弃这里的住所和一切东西,之后,我是不会回来的了。”
“我们也永远不回来了!”路易丝激动地嚷道,一抹红晕飞上她苍白的面颊,“再见了,巴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