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孤生竹（1 / 2）
临走时，温小柔又送了纳木错许多年货，因为明月小楼做的不是开门生意，不方便送货上门，便让纳木错自己拉回去。纳木错也不同她客气，照单全收。
秋瑟谷里许多人都说，仙修与邪修最大的不同，除了修炼的起步方法与境界划分，大概就在于这点烟火气。比起仙门中人一味的标榜克己复礼，清心寡欲。邪修大多爱恨极端，行事偏激，入了玄门后，半点没有要‘出尘绝世’的念头，反是越发纵情声色。
所以每到年节时，秋瑟谷内仍有张灯结彩，走亲访友这样的保留节目。
这在顾清之看来几乎不能想象的，登天道所在的云海之巅四季如春，本无时节变迁，待久了，颇易叫人感慨山中不知岁月。对于登天道而言，一年到头最大的事情，也肯定不是过年过节，而是弟子们的春秋两考与九年一轮回的天地祭礼，都是很严肃正经的事情。
顾清之小时候还好一些，渊云君会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徒弟下山去逛逛，都是偷偷的，怕被人瞧见了说不庄重——毕竟晚风若太大将幂罩吹开，被全街的姑娘围着丢花绢或香囊这种事情传出去确实有损渊云君清正的形象。
后来晏寒之长开了，一个风暴眼变成两个风暴眼，那场面就更加收拾不住了。
渊云君难得清闲的时候也想，三个大男人肩并肩的在街上走又算个什么事？徒弟们大了，他也不好再每个人买一只糖人手里拿着吃了，于是便想自己隐退了，让大徒弟带着小徒弟下山放放风。本来还想关起门来一起吃顿年夜饭，但登天道内信奉‘时有食，动有节，持有度’，山门还有时禁，渊云君为了让徒弟们能逛的尽兴，就叫他们早些出门。这么过了一年，两个徒弟都觉得这样对师尊对自己都挺残忍的，于是打来年起，索性都不下山逛灯市了，留在山门里陪师尊吃年夜。
当然登天道内所谓的年夜饭，也不会太有年节的气息，但对顾清之来说，只要师尊与师兄都在身边，就很好。
纳木错辞别温小柔，掀开自家八宝梨香乘的车帘，便看见顾清之坐在各色彩纸包裹的年货堆里，神色若有所思，看起来已经不那么生气了，只是见到纳木错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也没发脾气，只是低垂眼帘，不看他。
纳木错将车帘放下来，对旁边来送自己的女官道：“姐姐就不能借我个储灵芥吗？全这样堆着，让我怎么坐进去。”
女官道：“纳君说笑了。车后还有个储灵匣子，灵鱼灵兽，瓜果蔬菜那些大头都在里头装着呢。这些个蜜饯瓜子，点心小食不是匣子里放不下，只是想着给您添些喜气。难得过年，都收在匣子里怪没意思的，我们思忖着这样有大有小，满车满载的，才像是过年嘛。您要觉着挤，我们这就帮您收拾了。”
纳木错隔着窗帘瞧了眼顾清之，说：“你说的倒也有理，那就不麻烦你们了。”
纳木错这驾八宝梨香乘说小倒也不小，外头看着玲珑精致，比寻常的马车显得还要小些，里头却乍看也有两丈见方，坐四五人正合适，推开左侧的墙则还能打开另一个空间，里头更宽敞。
不过纳木错若真躲进去，这事说不准就成死结了。
他给车下好回程的命令后，上车挨着顾清之坐了下来。
顾清之不动声色的抱着腿悄悄往旁边挪了一点，纳木错开口道：“你别往那挤了，快压到那盒荷花酥了，压碎了还怎么吃啊。”
顾清之沉默了片刻，冷道：“前辈，您不要再捉弄我了行吗？”
纳木错摘下面具，在手中把玩着，故作轻松道：“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较真。”
顾清之道：“我知道那不是玩笑。”
纳木错挑眉：“你知道什么？”
顾清之说：“你是认真的。我方才想明白了，我若落在温堡主手里，便可以很容易的离开秋瑟谷，这对我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纳木错有些惊讶道：“你倒也不傻，只不过温小柔那女人太精明了。早知道我就该带你去找常醉，常谷主可比她好说话多了……”
顾清之打断他道：“但您为什么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呢？是激怒我令你感到特别有趣？还是我的痛苦才能够取悦你？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还是……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纳木错有点心虚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顾清之垂眸道：“因为……因为鹤雪姑娘虽然说过，您喜欢玩闹。但我见你对旁人，也不全是这样的。”
纳木错仔细想了想，心下自叹，应是这两年阿依古丽走后，他不得已对旁人都要稳重些，但见了顾清之这嫩头青的小子便没什么戒心，旧日里混世魔王的性子一发不可收拾，昨日把人欺负的狠了些，又想起温堡主的话，觉得人家温小柔说的也没错，顾清之年岁小，他本该将人视作鹤雪那样的晚辈来疼惜。
便自我检讨道：“不是你的错，我天生不是讨人喜欢的性子。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向你赔礼了，以后都不逗你了。”
顾清之更没想到纳木错这样爽快的就同他赔礼道歉，楞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埙声。
埙的音色本就很低，初时顾清之甚至以为是寒风呼啸的声音，但渐渐的连成曲调，才听出是有人在吹埙。埙这种乐器极其古老，早在前朝时便已不太吃得开了，时下爱风流的公子哥们也多爱音色更加轻灵通透的箫笛。顾清之没想到竟会在这听见埙曲，那调子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纳木错则面色一变，又覆上了那张银面，将车帘掀起。
此时八宝梨香乘正行到镜湖上空，天地间之剩下一片苍茫素白，平整的镜湖上偶有几只愚笨的野鸭子摇摇摆摆的小跑而过，风吹动苍黄枯白的蒹葭丛，上面的白雪随着枝干浪潮般涌动。
有一人从蒹葭丛中走出来，放下手中的埙笛，笑着朝纳木错招招手。
纳木错抱臂前胸，冷哼了一声。
一刻钟后 镜湖集
秋瑟谷内三大市集，最像人间寻常街道的便是镜湖集。与青石子巷不同，镜湖集内施加了一个保温的结界，结界内温度仿若初春，空气里微微有些湿润，白色瓦墙上爬满翠嫩的红石草，一枝浅绯色杏花攀出墙头傲然展示自己的美丽娇艳。
顾清之随纳木错在酒肆二楼临街的窗前坐下，抬眼便望见街拐角上买花的小姑娘，她微微歪头仰天，也看见了酒肆内那临窗的三位客人，咧开嘴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笑了笑，从筐里捡起一朵雪白的栀子花往上抛，恰好落在对面公子浅驼色的衣摆上。
少年公子眼睛微微发亮，嘴角微翘，拾起那朵花，侧过头去看那街角的小姑娘，对她摇了摇手中的话，说了声谢谢。
纳木错脸色很臭，冷冷道：“我就知是你，全谷只有你吹这破烂玩意。”
那人一边给纳木错倒酒，一边好脾气的赔笑道：“好了好，昨日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
昨日的争执纳木错本没有往心里去，但看到叶孤竹还是不由有些恼火，反口讥诮道：“我当不起，我这样不懂知恩图报的蛮子怎配让子规乡的叶大公子赔不是。”
陪坐再旁的顾清之这才知道对面坐的正是叶孤竹，他原是努力当做自己不存在一般，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此时却忍不住好奇的转过头来，悄悄打量对面人。他在心下暗暗想，这人易骨时，年纪一定很小，现在看来也不过初初弱冠的少年公子模样。他面如冠玉，眸似寒星，是个标准的美男子。衣着打扮极干净清雅，水墨般的乌发被高高束做马尾，着一生时兴的浅驼色辉腾胡服，领口外翻半开，领角上坠了一枚琥珀络子。他同顾清之一样，正襟危坐，举手投足间皆是一股温润如玉的大家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