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1 / 2)
好久不见,其实算不上,李画眠心里想。上回在城门外等河木时,两人是远远的打了个照面,只是一如几月前她刚回来那次无言的遇见,太匆匆。
她不知道的是,王以薪那句好久不见,更像是在道个隔世经年的歉。曾经他自以为恩怨明了,如今却再不敢说自己已经看破是非。这些年他娶妻生子,随父兄上过几次战场,送别了几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尝过几回热,受过几回凉,才明白对错恩怨,常常扰人又无解。
有时候路过李府故宅,破落门户冷清庭,他莫名会想起李画眠,想起她站在世子府的石桥上,罗裙飘摇,神色清浅,淡淡的目光尽头,是淑兰阁那棵红枫树。
他自嘲一笑,有什么可想的呢。
李画眠静静地看着他很久都没说话,久到王以薪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应的时候,李画眠轻声说:“好久不见。”
他问她:“要出城吗?用不用我送你?”
李画眠抿抿唇:“谢谢了,不用。”
队伍不知不觉到了尽头,守城门的官兵大喝了声:“后面的,赶紧。”
王以薪抬手摸了摸一旁呼哧呼哧喷气的马,对她说:“城外人多,你自己小心。”
李画眠点点头,出了城,并未因为王以薪的突然亲近而心喜或心伤。一个做过错事的人,倘若是富贵平安,人人便都觉得他面目可憎,恨不能饮血啖肉。可若有一天,这个人形容憔悴,衣衫褴褛,遭了世间最苦的苦难,别人大快人心的同时难免又会有些同情。其实人的好坏与是非都在那里,只是自己的位置变了,感受也就变了。
曾经的王以薪瞧不起她,如今的王以薪同情她,这些她都不在乎。
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着往毓思河去,李画眠出了城向南走,与人群刚好错开。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一家小农户门口。小农户的门口有一口井,一个妇人正拿着水桶在那里打水。李画眠喊了声“林奶奶”,那个妇人收绳的动作一顿,“砰”的一声一桶水砸到地上,四散开渗入土里。
妇人似乎没想到好好的一桶水就这么全洒了,“哎呀”一声手脚忙乱地将水桶拾起然后细细放置到一旁,她似乎腰腿不好,直起腰来有些费劲。妇人终于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眉眼带笑的姑娘,一双手粗粗地在身上的衣服一擦,有水珠从脸颊上滑落,她又慌乱地抹了把脸。
有些狼狈。
李画眠只是笑,妇人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叹气道:“小没良心的。”
李画眠往上提了提食盒,笑着说:“我给你带了粽子。”
妇人似乎想起今日是端午,“哎”地一声急忙跑进屋里,从瓷白的碗里取出两颗刚煮好的鸡蛋,回到屋外井旁边,将鸡蛋放进打水的桶里,往井里送去,又将绳子绑好,等着午时再捞上来,吃了能主好运,驱邪气。这是她们老家的习俗,京都这边并不常见,但李画眠好似看过,一点儿不惊讶。
她站在鸡圈旁边安静地看着一群四处乱跑的小鸡。林奶奶拿了碗雄黄酒出来,手掌粘上点,轻轻将人拉过来在她额头拍拍。这也是她们那端午的习俗。李画眠额头一片刺激冰凉,淡淡的酒味在鼻尖漫开,她的眼睛和嘴角弯了弯。
伺候李画眠过完端午,她朝庭院旁边的大水缸一指:“前些儿那边村里的小伙子给我捞了几条鱼,我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养着呢。”
李画眠好奇地过去看看,都是北方特有的淡水鱼,林奶奶是南方的异乡客,刚来的时候不知道很正常。只是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认不清,李画眠又有点想笑。肚皮花白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她能看上好半天。等回过头,才发现林奶奶就这样站在她后面,也看了她老半天。
她哑然:“我回来了。”
妇人叹了口气:“当初走也不跟我说一声,你知道我这提醒吊胆的日子怎么过的吗?”
李画眠抿抿唇没说话,轻轻走过去抱住她。她微微弯下腰,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妇人的肩膀上,半晌喑哑道:“林奶奶,我没有爹娘了。”
林奶奶身子一僵,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李画眠的后背。
李氏夫妇被判流放三千里,流放到那南方烟瘴之地,到了没几天就双双得了疟疾离世。而那个时候李画眠刚刚到莫兰,陆笑归得到消息时已经太晚,南方潮热,遗体不宜久置,李画眠与陆笑归都没能为李氏夫妇送葬守灵,两人赶到时,至亲已经只剩两盅冰凉骨灰,被他们带回安葬在九安山上,他父亲已不能再入李家祖坟,她也不愿她父母亲再看京城纷扰地,九泉不安。
言及罹难的父母亲,这是第一次。她从不曾对谁哭过她爹娘,不是不肯,不是不能,是不敢。
她说:“我怕他们恨我。”
林奶奶细细将她凌乱的一缕发丝别入耳后,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不恨你,是你恨你自己。”
李画眠张了张嘴,突然哽咽,不再说话。林奶奶也不安慰,只让她哭个痛快。
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屋后青竹拔节,久到缸里游鱼打盹,久到毓思河上几声嘹亮炮响,惊醒自我沉浸的一切,她才从悲伤中回过味来。她红着眼望着毓思河的方向,眼睛里却没装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