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双绝(1 / 2)
今年冬花开的挺盛的。我听院里的丫头说,正宫那位娘娘又作了新的幺蛾子。把几枝残枝断柳当成了宝贝,惹得植房的人如临大敌一样,还得日日取了梅尖雪伺候着。
“就是主儿,这梅尖雪也得省极了用,难得几回喝上。正宫那位主子倒好,人还够不着的东西,尽数拿去伺候她那枯枝败柳了。”长青在一旁絮叨着。
“哎,你小心着点,你那手一抖,再把我这屋子点着了。到时候别说喝梅尖雪了,你我都得冻成梅尖雪的样儿。”我看着她那没准头的手,不禁心下一急。
“是,奴婢知道,您放心好了。”长青咯咯乐,手下倒也真的没含糊,几块烧得通红的炭就这么被她有惊无险的丢进了碳炉了。
我看着她被炉火映得通红的脸蛋儿,觉得倒真是像极了话本里说的红苹果。想到这儿,我也不禁笑出了声。可一想到自打这进了宫,以前稀罕的不行的话本儿,倒是再也没见着过了。正宫那位娘娘怎么说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估计长青看见我一会笑,又一会皱眉叹气的模样了,一脸天真的问我,怎么今儿个这么不一样。我又哪里能数落皇家人的不是?我只得应着她,说想起以前的乐子了。
长青倒也是知趣儿的,没再多问,起身去换茶了。
说起来和这个丫头的相识,还有些着笑。这丫头刚入宫不久的时候,被分在了涣房,那时候我正得皇上稀罕,整个人傲出了天,偏那丫头做事毛躁,泼了我一身的涣水,我本生着气,着了人就要把她打去刑司,可那丫头,非但没恐没惧,还咯咯笑了起来。我一愣,就给忘了这茬儿,转而问她在笑什么。她说,您这身衣裳真好看,着了水,像是之前伺候的老爷家里的画。
我入宫之前的时候,也是像她一样的。有什么说什么。他们拐弯带脚的那一套,我硬搬都搬不上来。我带她走的原因,就是因为怕这里乌糟糟的环境,把她的性子给磨了。
万一磨得像我一样,那可真的是太悲剧了。
我抬头,看着那个还在倒水的年少身影,觉得被太阳晒得恍恍惚惚的。今儿的阳光可真是得了劲儿的足啊。
像是要把发了霉了的,都晒透了。
“主儿,他们都说,正宫那位娘娘性子大变,像是能吃人。”长青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盏桌上一旁的玉莹竹。那竹是用玉做的,上面挂的都是小碎翡,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搞得花里胡哨的。放在了窗边,风微微一吹,就会弄得丁零当啷的满屋作响。
还挺有意思的。
“她能怎样?再变她也是人,她也变不过皇上。怎么着,太后她老人家一逝古,你还真当这后宫她一家独大了啊。”我不屑地瞟了一眼窗外,光秃秃的院子里只有一层扫了又落的薄雪,偶尔两声鸟叫,倒像是和着我这满院的寂寞弦。
“您说的也是。”长青听完,又咯咯笑了。看见她笑,我心情也好,笑弯了眼跟她一起拨弄着盏桌上的小玩意儿。
我正来着乐子,突然,院子里酉江两声急急的招唤。
“主儿,主儿——!”酉江一边喊,一边往我的屋里跑来。
“你急什么?”我听着院外的枯枝杈上响起鸟飞起来的扑棱响儿,不满的坐直了身子。
“主儿,皇后娘娘来了。”酉江一边喘气,一边说。也不知是跑的还是冻的,那脸竟然也像是长青一样,成了通红通红的红苹果。我扑哧一声乐了。
“她来了你急什么?”我满不在乎的又靠回了软垫上,手里有些无聊的拨拉着叮叮当当的玉莹竹。“你该不会觉得,她是照我这院儿里来的吧。”这话一说完,我自己都乐了。就我跟她那过节,别说进这院门,怕是溜着墙根儿走一遭她都得觉着脏。
可还没等酉江回声,院子里倒响了一声别人的声响。
“皇后娘娘驾——到——”
得,还真来了。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我急忙走出去躬身拜礼。
“听说这几个人是你宫里的。”那人说话声没怎么变。可怎么听,都没以前顺耳了。我顺着她的话,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几个一直在抖的奴仆。衣服穿得又破又少。真可怜。
“怎的了?您若想要您就拿去。您这身份,我也拦不住呀。”我捏着手绢掩了掩鼻子笑道,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刑司的人做事真是太不干净了。
“拉下去,扽了吧。”那人回头嘱咐了一声。然后又回过了身来续道:“我路听这几个人在讲我的闲话,身为奴仆却抖着胆敢闲言主子,我便着刑司的人把他们训斥了一顿,因着要废了他们祸根,便觉着还得先来跟你明白一声。毕竟祸根一拔,人就留不得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那人淡淡的看着我,眼里无波无澜,倒像是真来给我传话一样。
“您是皇后,这一后宫都得仰着您规矩呢,自然得严加施管。这几个奴仆既然这么没有尊卑之分,就算是能留,臣妾也不敢呀。况且今儿个他们连您都敢闲言,谁知道会不会明儿个就碎语臣妾?不留了不留了,这人臣妾可不敢要了。”我赶紧一边说一边挥着帕子,急忙和他们撇清关系。
那人还是那样淡淡的看着我,我还以为她还要说什么,可是她竟也只是看看,就走了。这人来去如风,如果不是泥泞了一地积雪,我倒真觉着我就是来门口看看风景的。
我看着门口被刚才被奴仆跪出的血污,觉得现在自个儿的院儿是真脏了。
但是又一想,那人向来癖洁,方才却进了我的院儿,还离那几个满是污秽的奴仆那样近,不知道回去之后,又得沐浴几遍?
想想我又笑了。
“酉江,把这儿收拾了吧。”
“是,主儿。”酉江佝偻着身子,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装作没有看见他眼角的泪,自顾自的回屋了。
有什么用呢?福祸自找,自个儿管不住自个儿的嘴,活了这么久都活不明白。我要是还留着他们,早晚都得有一天成了自找的麻烦。
又更何况,那人压根就没想过让我怎么样。
“主儿,冻着了吧。”进了屋,长青赶紧把毛裘披了上来。
“是有点儿。不过你别说,外边的太阳晒得还挺舒服的。”我紧了紧身上的厚裘。
“皇后娘娘自那事儿以后,再没来过,今儿个又是为了什么?”长青把沏好的热茶揣进了我的手里,我掀开茶杯盖儿,一股热气,腾腾的浮上了面。
“她来能为什么?杀鸡儆猴罢了。”我吹吹茶面,喝了一口,挺香。因着长青性子的原因,来去直爽,所以我极少让她出去待人侍客,平日里基本都与我同在一处,有人来便能躲就躲能藏就藏。此时看着她满是浓浓好奇的双眼,本想训则两句要她有些分寸。可是话还没到嘴边,我自己就先咽下去了。
我带她回来的原因,不就是不想她被磨了性子吗?既然如此,我和自己作对做什么。于是我又咪咪眼笑了。
“她不过就是想告诉我,有她在一天,我就别想起什么波浪。不过那几个仆奴也没什么好可怜的。且不说入宫多久,就是做人也做了这么些年,却还是如此没有把度,居然还敢在人背后扯闲,我倒也还要谢谢她,替我省了麻烦。”我哼了一声,把茶杯放回了盏桌,总算是暖和过来一点了。
今年的冬可真是冷。
“哦,奴婢知晓了。确实,怎能在人背后扯闲?”长青一副看上去深明大义了的模样,用力点了点头应道。
“你倒是明事理了。”我哈哈大笑。
“不过有些事理,这辈子都不明白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着,我又去拨拉那盆葱莹的翠竹了。
可是大抵是见了许久不曾谋面的人,一向好眠的我,竟点了一宿的灯火。
我又想起了许多。只不过不照从前,想的都是进宫前,如今脑海里忆的最多的,竟也是了这深宫数载。仔细算一算,这入了宫的日子,竟堪堪比得了宫外的数年。
究竟哪里才是定了的我?是那宫外的莺声雀语,还是宫内的长长盛歌?
正当我忧寡寡着,长青突然跑进来了,生生吓了我一跳。
“怎的了?”我半起了身紧问。
“主儿,您说,那皇后娘娘今天这番,是不是要为了当年那事报仇来了?”长青一脸惊恐,显然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坏了。我没禁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依她那性子,要报仇早就来了,当年那位最后是个什么下场你也不是没瞧见,现在那棺木板里头放的都是空空的衣冠冢。要不是碍着她娘家人的面子,怕是连这个也见不着。我呀,在那事里头不过就是个小角儿,她要重裁也裁不到我这来。况且这事当年闹得满城风雨,拉下去了那么一大批人,甚至连朝堂上的都被牵连了,估计现在还得有人在外面当戏本儿唱呢。皇上不痛快的厉害。就这时候,你觉得,她还能明敞敞的当面跟我怎么样吗?就算她有这心,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呢。今昔不比往日,万一她一不小心压死了我,可就真要被人说把柄了。”我一边笑一边解释,索性围了被褥坐了起来。
反正也是睡不着,还不如和人聊聊天痛快。
“嗯,主儿说的也有道理。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家主子命能抗的很,当年的风波我能避的过,今后的也一样。她今天来不过就是撑着管教的名义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要死灰复燃。我又不傻,她现在如日中天的,我和她争,犯得着嘛。”我截了她的话头,又续道。
“那就好,主儿心里有谱就好。”长青点点头,像是放心了。我看着外面隐隐映着烛火的院子,觉着好像又冷了几分。
“外头又着雪了?”我把被褥裹紧了一点,问。
“是,又着了。今年似乎格外能下雪呢。”长青一边说,一边去炉边打看炉火。
“还行,挺旺的。”长青笑着,露出一口瓷白的小牙。“今年的炭也好也比往年的好,烧起来又旺又顶烧。”长青拿了炭钳轻轻拨拉着。
“长青,”我叫了她一声。
“哎,主儿有什么吩咐?”
“明儿去植园儿走走吧,叫上酉江一起,这一晚雪过,明天那一林子冬花定得是烈雪银枝的,必定好看。”我弯了眼角想着,像是已经看到了。
“知道了。”长青也在一边笑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