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折央(2 / 2)
绿盈不知道。
她上次问阿融,出去后会不会想这里,阿融没说话,可她也知道,还是会的。因为这里至少还能吃饱穿暖,只要小心不出错,就能活着期满回家。
可也还是因为,她有盼头吧。绿盈想。那一纸薄薄的奴契,就是阿融们最大的念想。期满了他们也能选择,可以回家,也可以留下。可是她不行。他们都有的选择,对她来说,从一开始就是妄想。
她没有想过他会是她一个人的。他九五之尊,怎能容她一人独享。所以她从进宫的时候就想好了,摆正自己的姿态,不奢其他,只但求自己能过得周全。可是周全两个字,在这里也是妄想。
那时候她的心思有多好。善尽了每一个人,上至同妃下至奴仆,但凡她能照顾到的,她都尽力了。开始时她只想,现时对别人的好,如有一天自己真不济的时候,也至少还能有人来帮帮她。可后来待的日子久了,她也不想了,只觉得这宫里上上下下,无人不是在被拷着枷锁行走,她不忍,却无可奈何,只能悲怜。
人都只道她是菩萨心肠。可是她自己知道。
救人就是在救自己。
她解救下一个人,就宛如自己身上的枷锁轻了一分。
可是这轻去的重量,终究只是九牛一毫。
翻手的云雨,不过他心念之间。
一后的座位还未等她捂热,他便指着她的鼻尖说,你怎么能做如此毒恶之事。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诬陷了。她从来都知道深宫不易,哪怕她自己,她身边的人一次又一次的被伤害,被背叛,她也都谅解,人人有难处,贪心之念谁不曾有?亦如她一直痴痴想着她能在他的身边安稳过过这余生相同。
于是她跪在地上跟他解释。那天的地同今日一样的冷。她就那么跪在那,膝下犹如跪了块寒冰。她一字一句的,逐字逐句地和他说,他却如同被人蒙了双眼,无论如何都不肯信一分。末了他大袖一挥,宣她被禁足反省,她张张口,却发觉自己说的嗓子已尽干涩,吐出的言语,轻的不能让他顿住一刻。
他为什么要怀疑她呢?她想不明白。如果两个人之间真的藏着这么多的不信任,那么又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将两个人的心意斩断?如果怀疑,作何之前又是那么一副非她不可的姿态?
她起身想留他,可是跪的太久了,腿脚生麻,身子一斜就要倒下。他伸手接了一把,她本欲感激,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他说,你少做这些把戏来招惹我。
她看着窗外,那棵冬花正烈,可就是那一眼,恰好看见了“咔嚓”一声,厚雪压折了一枝。
那只落下的冬花刚好坠在他脚下。他还是没有停,就那么的踩在了冬花上,混着雪,泥泞了一地的红。
她突然好似被人敲打了一般。
其实,她的好,她的坏,他都无意知道。他看的不是她的心。自然重要的也不是她的心。
他最在乎,从来都是别人的言。言里的她如何,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她开始沉默寡语。
直到后来,她看尽了宫墙百态。
她知道有些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看她要如何去讨哄他的开心,让他饶恕自己。可是她却没有想到,“有些人”竟会有这么多。
诬陷她的人开始过的风生水起。从前常来她院落串省的人,如今都成了那个人的座下客。宫里开始盛传,她就要被废了。
纵然千秧小心翼翼地护着,但是这种流言蜚语,又岂是她绵薄之力就能护住地。
她命了刑司的人,把那几条闲言碎语的舌头都拔了。
她不屑的笑,倒是在寒冬腊月里,把事事都想了个通透。他要立自己为后,不过是看在她娘家日益渐盛的势力上。他要和她娘家联好,而她又恰好不曾有何大的差错,就这样的顺水推舟了。至于她是如何的心思,他怎么能顾得过来?而她被诬陷的事情,如今想来他也定不是没有一丝怀疑,只是她娘家需要被警醒,不过拿她开个刀,而她又恰好被诬陷,不过还是推波助兴的事情。
竟是从头至尾,在他的眼里,她都丝毫不曾以自己为存过。
又或许不只是他,他,她娘家,甚至在这宫里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眼中从来都不是以她自己而存。
那副镣铐,其实从来没有轻过。
解了禁足之后,她把那个诬陷她的人查了个清,脱了污名,不费分力便让那个人从此消失在了宫墙里。连着那些曾去讨好那个人的妃仆,都一并力压了一些时刻。
她岂是能容忍被人这样轻易泼她脏水的人。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似以往般悲怜,但凡招惹了她的人,无一不被严惩力罚。后宫里开始人人自危,直觉得像是降了一尊煞神。偏偏每次惩的有凭有据,叫人说不出任何不妥,状也告不得。
绿盈想,既然没有关心她是一个什么人,那她又何苦为了别人好而去委屈了自己?没有必要的。百年后大家不过都是史书上那一笔,被敬还是遭骂,他们又能奈她如何?
“千秧,这冬花,长的着实喜人。”绿盈纤指较花枝一抹,细雪在指间瞬间化成了水,盈盈一波。
千秧看着突然笑起来的人,不知为何的,突然就想落泪,忙低了头应。
“我上一次这样看冬花,还是在去年那冬的时候,还记得那时候这雪怎么都不肯下,急坏了他和朝中的大臣。今年的雪势倒是喜人。这积雪,来年看应会是个丰年了。”绿盈笑着,又像小孩一样,轻轻敲着枝梢。
白雪就细细簌簌的落下了。
“我初入这宫时,年双九,那时候虽然知道去的是哪,可其实还是懵懵懂懂的。他心好,特准了我多带家奴,我就乌乌泱泱的,带了好多人去。”
“16个。我带了16个人。侍奴5个,侍婢11个。他们都可高兴了。那时候想,进宫阿,能有几个人能进去的?这是殊荣。”
“进去的第一年,人就没了一半。”
“我还记得,我抱着阿元的尸首痛哭的时候,整个人简直要抽断了气。我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带着他们进来是想要他们和我一起享福的,可却……”
“今年,是我进宫的第十年了。千秧,你数数,我身边,那16个人中,还有几人?”
“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的走,我觉得这双手上沾满了鲜血,赤淋淋的。”
“我不知道,我待别人的好,都回了些什么果报。”
“还是说,还是不够好?”
千秧看向那个陷入了疑问中的人,她的手指还停在那朵冬花上,烈红应着苍白,说不出的清冷。
“千秧,你看这冬花,是不是像极了?”
“不只他们,这宫里每一处的残魂,都像。”绿盈收了手,握回了暖手的小炉。
千秧看着面前的人,笑得那样轻盈,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又觉得,什么都不说太难过。
只是好似她的应答也不是必需的,那个握着冬花的人,已经走进花林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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