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2)
见先生忽然失去了气息一般,我动也不敢动,眼泪泉涌似的流出来,跪了良久,才知先生真的没了。姑姑于是吩咐掩了门,带琴心芸香为先生哭了一场,而我,这会儿只是胸口发痛,已经哭不出来了。
他们都以为这是先生自作自受,开罪了所有自己依赖的人,最终只能被活活饿死。可先生分明是因亡了国,又自知余生无力返乡,伤心至极才从容赴死。或许他早就想好了,人死后灵魂轻巧,才能随风跨越山河,飞过茫茫溱海回到故国。
回想到这旧事,不禁又让人伤感落泪。再看天色阴沉,乌云如罩,更觉得胸口烦郁窒闷。
这时前方山石树丛后竟露出了几支鹿角,痴看了好半晌,才见几只色彩斑斓,高大健硕的雄鹿缓缓踱步出来,不久,就陆续钻过一大丛白茅花走向树林深处去了。我于是在大石边上盘腿坐下,取出袖中的竹箫擦了又擦,哽咽着吹了两声。心绪太乱,这箫吹起来也磕磕绊绊的,就像鸟儿在打呵欠。
心里正沮丧,一阵山风吹到这高处来,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天籁,像是这阵风一气吹响了数百只清脆精巧的竹哨,又像是有几百只训练有素的小鸟躲在暗处唱歌,高低和鸣,清浊相辅,此起彼伏,奇妙不已。
我又惊又喜,起身望了半天,才发现这声音来自身边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只见著叶满枝,繁如羽盖,山风一来,便满树枝叶同时起舞,萧萧瑟瑟,嘈嘈切切,翻叶为唱,动枝为吟,风急则声高亢激烈,风缓则声低沉温和。我喜不自禁,凝神倾听,简直挪不开眼。古书有云,有木能响,斫而为琴;却并未提及有什么树能唱歌啊!
听了半晌,我再次尝试吹箫,这回心情平复下来,箫声也流畅多了。因空气燥热潮湿,竹箫音色略损,不过和着山风远啸,水流潺潺,加之有树歌相和,听来确实别具风味,可称绝妙。
然而箫声响起不久,大树的歌声便停了,心中正奇,却听陇雪沟上游传来一阵琴声,正是在唱和我的箫声。
这样的琴音,除了苏姐姐再无别人。
野外偶遇之后,我刚回斋舍便收到了来自雅舍的帖子。
正如我猜测的,苏姐姐这几天确实是在钻研琴谱,今日也是为老霑先生的祭日才出来。——苏姐姐也十分敬仰老霑先生,这丝毫不值得奇怪,这也是她那日不小心奏出了《青河引》的原因。
不过苏姐姐以为,先生老来屈尊侍奉王室是人生一大败笔,还说先生之所以会献媚于王室,都是他年老昏聩,贪图荣华富贵和虚名浮利之故。我试图为先生平反,可自己所见所闻并不足以成为证据,只好作罢。说罢老霑先生,苏姐姐忽然问我:“你可知道我有个胞弟名叫苏玧,也在这书院。”
我回道:“苏玧和我同席而学,我们是朋友。”
苏姐姐低头一笑,道:“这就是了。”又道:“你那天问我要阿砚,可是她说我要送她回府,不让她留在我身边了?”
我点点头。
苏姐姐又道:“那她说了为什么吗?”
“只说是卖身契到日子了。”
“不是的。那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其实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不过你既然认识我弟弟,那我就不得不告诉你,阿砚对苏玧动了心思,所以我留不得她。几个月前,我发现她练字的废纸上写满了苏玧的玧字,她爱看的诗,也全是些缠绵悱恻,儿女情长的诗……若她这心思不断,你最好也不要留她,留了她便是害了她。你听明白了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苏姐姐又道:“那今后阿砚就交给你了。她身世不好,是个命苦的人,所以心思深些,但即便如此,也是没有过坏心的。”
我再次点头。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这个旬假过去,再有十来天,就是成均馆和太学馆低年弟子特有的暑假。同学们因天气而日渐懒散的心,也都因即将到来的假期而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兴致勃勃地安排着各自的假期,呼朋唤友,吃喝玩乐,聚会赏冰,游湖避暑。而我,也已经收到了母亲的回信,她同意我随舅舅去钟离。
此去沛城路途遥远,我和舅舅不得不提前出发,因此旬假里,便约了众人在小满楼聚一聚。
一起聊天说笑之后,终于说到别离,我答应给他们带沛城的礼物,元娘也向我承诺会修好我的琴。——其实琴坏成那样,就算修好了也不能用了,不过我乐于见到元娘认真赎罪的样子,于是只应道:“那我等着。”
苏玧倒没什么,只私下里说苏姐姐难得在暑假答应和他一起回京,还说谢谢我待苏姐姐好——而今他已经不再忌讳提及苏姐姐了,元娘那日从苏玧口中得知两人的姐弟关系时还吓了一大跳。
至于慕凡,他一开始只顾着闷头喝酒。临了了却避开众人,说等我再来书院时,有话要跟我说。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话一定要等到以后再说,但看他的样子,也只好压抑着好奇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