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老霑先生跋涉千里来到王城后,经舅舅引荐,终于成了我的老师。
在那之前,先生早已名满天下,哪怕无端端销声匿迹了十多年也并未被世人遗忘。而今突然出现,还是以当今公主老师的身份,在九安城内一时间可谓炙手可热,风头无两。不过先生自称一把年纪,再经不起折腾,除了专心教我弹琴,世事一概不管不问,不知不理。在定居于九安城的这六年里,先生既不愿承恩于陛下,赴宴献艺;又不愿顺名人之风雅,写景助兴;既不是朱门甲第的堂上客,又不是高官贵人的幕中宾。因此虽表面上仍处处受人敬仰,但背地里却正因京都达官显贵的排挤而一步步走向落寞。
可即便如此,谁又能想得到,号称天下第一的琴师,在做客昭越王宫,享受所谓“无上尊荣”的六年后,晚景究竟是何等凄凉?
那一年,拂灵洲被戚国六王子——也就是我的订婚对象,率军侵占的消息经过大半年,终于传到了九安城。
得知此番变故后,先生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做事有板有眼的坏脾气琴师,每一天他都在改变,变得越来越孤僻怪异,落落寡合,每一次出现都是满身酒气,衣冠不整。甚至给我上课也越来越心不在焉:要不就一个人发呆,谁也叫不醒;要不就骂骂咧咧地摔琴撞柱;要不就老泪纵横,或歌或舞,举止若狂。
他性子越来越暴躁,除了我,不管对谁都大吼大叫,傲慢无礼。人人都说他得了癔症。
这期间,老霑先生闭门作《青河引》,此曲一出,名噪一时,声动九安。
此曲本就是为哀悼家国,恸哭山河而作,母亲听说后,立即下旨将此曲列为禁忌,还借口给先生安排太医诊治让老霑先生移居别院,闭门休养。——先生从此被幽禁。
时隔三月,我花费心思在母亲寿宴上演奏了琴歌《昆仑》,得到母亲赞许后,才终于得以探望老霑先生。可等伺候先生的宫人满脸心虚地打开先生幽居的门锁时,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看到这番情景。
——这狭窄破旧的院子里,杂草丛生,青苔漫溢,满地碎瓦,鸟群叽叽喳喳地从门窗上的破洞里鱼贯而出,越过院墙四散惊飞。一行走过院子,钻过蛛网,踏过尘埃,只见屋内陈设家具东倒西歪,杯盘碟碗一片狼藉,帷帐窗纱更是破烂不堪。距离他被关起来也不过三个多月,这院落却如同荒芜虚置了好几年。此情此景,我只一心以为先生早成了一具枯骨。
在我们里里外外遍寻先生不见时,姜梅姑姑终于在卧室里找到了他。我们一直在找一个大活人,却没有留意到床上那微小的一团形同死物的东西。——他们把先生关在这院子里,任凭他自生自灭,直到被活活饿死。
我看着那个一动不动,了无生机的隐约形状,不敢确认那就是先生,因此迟迟不愿靠近。姜梅姑姑撩起蚊帐露出先生的脸,我才要哭出来。好在姑姑在确定了先生身份的同时,也确定了他还活着。
我强忍着那股帐内散发出来的难以忍受的浊臭去扶他,触手就是一把温热的松皮瘦骨。心绪正乱,满心的气、急、悲、悔,身后那宫人还声辩道:“是老先生非要把我们撵走的,还搬起花盆儿砸人,来一回砸一回,谁受得住?谁还肯来照顾他!殿下是不知道,我有两个人都给砸得头破血流。”
人都成了这样,竟还说这样的话。姜梅姑姑厉声打发宫人道:“滚出去!”说罢又用帕子沾了带来的清酒给先生擦脸擦嘴,一面安排琴心芸香把带来的食物和水取出来,又让腾出了一片干净的地儿放置东西。姑姑道:“琴心,还是去叫几个人来,让带些干净衣裳和水。”
刚吩咐完,先生就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沙哑嘶叫,进而艰难地睁开了眼,又“诶”了一声:“酒……”——先生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可以余生无肉,却不能一日无酒。可眼下何止是酒肉,就连一口生水都没有。
我跪在床边,喂了先生两口清酒,先生都呛出声来却依旧张着嘴,又伸手在空中乱摸。我胡乱抹了眼泪,抓住他的手:“先生,你要什么?”先生又“啊”了两声,我这才发现,先生眼睛看不见了。
我于是头一低,眼泪如珠滚落:“先生……都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你怎么……你怎么都成这样了……”
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恢复了几分镇定,只道:“姑姑,把带来的绿豆糕用水泡一泡……”先生却猛然间抓住我的手,摇摇头,又把另一只手颤颤巍巍伸到我面前,这只手里死死还抓着几张纸。我扫了一眼,道:“这是琴谱,是先生的琴谱吗?”
先生长长地“嗯”了一声,喉咙里像塞了碎瓷片,道:“殿下,叫他们放我走吧。”
“好。”我忙应道。
“我想回去。回拂灵洲去。落叶归根,我要回拂灵洲。”
我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好,我去求母亲,让她派人送你回拂灵洲。”
先生眼神无神地瞪了好一会儿,一阵徒劳的挣扎,又道:“晚了,可惜拂灵洲没了。什么都没了。”
“先生,你别急。等你养好身体,母亲一定会同意送你回去的。”
老霑先生根本就没听见我说什么,只是突然恢复了平静,如同长吁短叹一般喃喃自语道:“我这辈子,收了三个徒弟,一个一心要往高处爬,而今高官厚禄,成了朱门走狗;一个胆小了一辈子,结果碌碌无为,籍籍无名;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我是看不见了,可是殿下,千万记住,一定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弄明白了才不算白活一场。老夫我,也总算没白活一场。”
我连连点头回应,听着这类似临终遗言一般的嘱咐哀哭不已。先生又道:“……六年前,我瞎了眼,以为余生永夜,不过琴歌相伴,后来有幸,竟恢复光明,还做了你的老师——这是上天额外赐给我的六年。此生,亦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