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时隔数日,宫中究竟知晓了此事,琴心也因此被接回九安城休养。——被遣送出宫是她今后唯一的命运。她的左眼失明,已经失去了继续留在宫中的资格。
琴心下山的那天,有风无雨,铅云沉沉,我带着琴来到陇雪沟上游,欲抚琴抒怀,暂时从近来的烦心事中解脱出来。焚了香,方理衣端坐,便听北方传来阵阵琴声,琴音清越,曲调含悲,弹得是《猗兰操》。我阖目支颐,倾听良久,心中哀恸,待曲终,便拨动琴弦应了一曲《拘幽操》。
一曲弹完,心中怅然,又闻前者依次拨动了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弦。我沉吟片刻,应了七弦,又回以《柏舟》。
琴歌弹完,玉炉中也只剩下袅袅残香,我望着灰蒙蒙的天,思索着收了琴,起身离去。
琴心走时,我没敢见她,但她那只蒙着一层红翳的左眼,却似乎时时都能出现在我眼前。我又想起,当初她说书院里有人欺负侍女,可我当时竟未多问,原来她说的就是她自己。
至夜,从厨院回到斋舍,正对镜卸簪环珠玉,倚在门首的元娘忽然道:“你听,有琴声。”
因我没有亲自送别琴心,元娘怨了我一整天,这会儿终于舍得跟我说句话,即便我心绪不佳,也少不得要殷勤理会。“琴声?”我一面摘耳坠子一面听,还真是琴声,“周师娘不是说敲了晚钟之后就不许吵闹吗?”
元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琴声是雅舍传来的。”
雅舍,又是雅舍。我心中好奇,也来到门口,元娘正眼神失焦,斜着脸望着天空,我觉得好笑,再侧耳一听,原来弹的是《高山》。这就有意思了。
我:“青娘呢?”
元娘:“不知道,不过她好像摔了你的笔洗,大概是躲起来了。”
我:“三姐儿呢?”
元娘:“你忘了,上次她洗坏了你的裙子,你让周师娘把她领回去了。——怎么了,这会儿找她们做什么?”
“那只有劳烦你了,帮我搬一下我的琴案,我要去院子里弹琴。”
“做什么?”元娘困惑地皱着眉头。
“一会儿再告诉你。”
元娘依言帮我布置了琴案坐席,我抱着琴来到院中,调了音,奏出一曲《流水》。完了趁周师娘还没找来,两人又合力将东西收进了屋子。元娘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雅舍的主人,我已经见过她了。”
“是吗?什么时候?”
我于是说起两次和对方打交道的经历,第一回听见琴声,便去雅舍敲门,结果被拒之门外,第二回便是今日,野外奏琴,对方和我琴歌相和。元娘听罢啧啧感叹:“你想加入雅舍?”我否认道:“我只是好奇那个雅舍社长会是什么样的人,竟能在书院里深居简出,待数年之久。另外,好玩嘛。”
元娘撇撇嘴,不理会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扣门,是阿砚。“玉小姐,方才是你在弹琴吗?”
“怎么了?”
阿砚:“我家小姐要我给你的。”她递给我一张画着两株兰草的帖子,里头写着:《高山》候《流水》,良琴遇知音,明夜月出,雅舍恭候。角落是一个“雅”字的花押。——阿砚竟是雅舍的侍女!
元娘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眼帖子上的内容,看着阿砚道:“你是雅舍的人?”
阿砚抿着嘴点点头:“请问玉小姐习惯喝什么茶?”
我微笑道:“当然是客随主便,就随你安排吧。”
见阿砚走远,元娘关上门,仍啧啧叹道:“这丫头藏得够深的,竟然是雅舍的人,早知道当初就让她把我们的藤球要回来了。还有小蝶的风筝,暮娘的毽子……”
我不禁打断她:“你们是就在雅舍外头放风筝踢毽子吗?”
元娘愣了一下:“是她们告诉我的,我又不知道。”又道:“对了,你明晚去吗?”
“雅舍邀约,岂有不去之理。”对这位神秘的雅舍社长,我简直好奇得不得了。倒不单单是因为她出神入化的琴技和雅舍社长的头衔,更是因为她避世于此,不可追究的缘由和人们提及她时的无从下手和欲语还休。
次日应邀而往,终于被迎进雅舍。这是一个小巧却雅致的独立院落,屋檐上挂着生锈的铜铃,两盏角灯,井边的古槐遮蔽了院中近一半的月光,让院内更显静谧清幽。又一道通风长廊隔开内外,廊上垂着竹帘,置了一张琴台。
夜风微凉,薄月如霜,一女子亭亭立于廊下,身影纤细,双肩瘦削,头挽青云髻,耳着流星坠,腕上缠丝镯,腰间蝴蝶佩。一袭荼白绣裙,静时恰如木兰将绽,动时犹如春云漫漫。衣上锦织银绣,不减光彩,腰间宝珠禁步,映月流光。真是个误落凡尘的仙子,不食烟火的女神。
我向她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礼。心中却纳罕,为什么总觉得她有几分眼熟呢?女子似有些不知所措,道:“不知突然请你来雅舍,会不会太过冒昧?”
“久仰雅舍大名,能受到这里主人的邀请,是我的荣幸。不知苏姐姐是否还记得,前些天有人来这儿要回藤球?”
苏允绰思索片刻,笑了:“那便是你吗?”
“正是我。当时也是闻琴心动,便不请自来了。可惜来不及提前递帖子,只好吃闭门羹了。”
苏允绰:“今日怎么没有带你的琴?”
我:“苏姐姐帖子上只邀了我的人,并未邀请我的琴,再说了,若我当真带了我的琴来,姐姐只管赏琴,岂不要把我晾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