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落叶归根(2 / 2)
他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又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失措地探出头往四下看了两眼。月色笼罩下的甲板空空荡荡,看见周遭无人,他才轻轻松了口气。
“……风儿吹,从南方吹,轻轻吹,
带来微风和我的真爱,
它告诉我昨晚海面有航船……”
喧闹和高歌声隐隐从舱室传来,他们唱的是一首英格兰广为流传的民歌。原本是柔美朦胧的旋律,却被男人们扯着嗓子嘶吼,音符走了调,撕裂了这片战前的空气,一个个声嘶力竭的单词愣生生地扎进汤博的心口。
他想起来,这首歌是幼时母亲给他唱的摇篮曲。夏季的夜晚,促织在窗外低鸣,母亲轻柔的声音伴随着轻轻在他被子上拍抚的手掌,和缓的旋律送他进入甜梦乡。再大一些,特蕾莎·戴夫斯也常常哼起这样的旋律,迈着轻快的脚步在山坡上牧羊。偶尔,她会接几个小跳步,故意让自己格纹棉布的裙子下摆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地后微微仰着下颔看他,似乎等着他对自己刚才的舞姿做出积极的评判。
关于特蕾莎的回忆令他的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抹微笑。那个秀美的乡村姑娘身形灵巧,在谷地与山坡上跳跃小跑时就像一只小鹿,绿松石般的双眸盛着笑意,熠熠生光。春夏之交时,小镇里常会举办舞会,年轻的姑娘小伙们穿上最好的衣裳,熙熙攘攘地挤在了爬满藤萝的房屋与小院的树篱之间,欢快的乡村音乐彻夜不休。特蕾莎穿着米色的连衣裙,裙摆刚过膝盖,如云的乌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松松挽着,鬓边插了一朵小雏菊。质朴的打扮不带一点珠光宝气,却让她成为了全场最瞩目的焦点。看着她被一个又一个男孩拉去跳吉格舞,汤博独自在场地外生着闷气,于是她突然松开了共舞男孩的手,笑嘻嘻地跳着小舞步把他也拽进了跳舞场。
那天夜晚,他们两个人趁着舞会灯火未歇,偷偷地爬到了亚历山大最粗的枝桠上。那时的月光和今夜一样明亮,被层层的桦树叶漏成点点的碎银,勾勒出她光洁面颊上的细碎绒毛和泛起了淡淡红晕的耳尖。
在那里,他第一次吻了她。他们的初吻犹豫而害羞,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因为他自己也喉咙发干。特蕾莎卷翘的长睫与他只有毫厘,他颤抖的睫毛在她眼睑轻轻拂动,她也睁开了眼。灰蓝色与祖母绿的双眸相接,亚历山大的树叶在风中拂动,漏出几束银色的月光,将少年与少女不甚明亮的身影映在彼此眼底。
那一晚,他们坐在桦树枝上低语说笑,幼时在这棵树下的记忆接踵而来。那时候他们还在小学校读二年级,汤博已经是全校数一数二的小坏蛋,每天不等放学就甩着书包在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一路小跑,为的是埋伏在亚历山大的枝桠上,等特蕾莎从树下路过时拼命地摇晃树枝,让叶子飘飘摇摇地落她一身。看到她气急败坏地叉着腰站在树荫下,他每每都会眯起灰蓝色的眼睛笑得得意又放肆。没想到没过几天,这个外貌乖巧的小女孩就成了埋伏在树上攻击他的那一方。她轻巧地爬下树干,对目瞪口呆的汤博绽出一个洋洋得意的笑。
“汤博·布鲁曼,我们扯平了。”
船舱里的高歌还在继续,男人们用尽全力嘶吼着这支曲调婉转的小调,歌声与战斗机的轰鸣混杂在一起,散开在咸涩的海风中,突然让他有流泪的冲动。
“……风儿吹,从南方轻轻吹,
风儿吹,它来自蓝色大海,
风儿吹,从南方轻轻吹,
我的爱人和南风一起归来……”
汤博想起了他离开赫特福德郡的那天,他穿着对他来说有些肥大的军装,在亚历山大的树盖下与特蕾莎告别。她红着眼睛,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条银色的十字架项链。
“上帝会保佑你平安。”
她是虔诚的教徒,但汤博不是。他挠了挠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象着那些离家前往战场的战斗英雄们的口吻,故作老成地指着亚历山大的树根。
“要是我牺牲了,”汤博严肃地说,“就把我埋在这棵树下面。”
“啪”。他的脸上立刻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汤博摸了摸他的左脸,当时挨的那巴掌现在似乎都还隐隐作痛。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他当初一定不会对特蕾莎说那样的话。他在脑海里一一回顾着他的家乡那些令他留恋的人与物,那堵爬满绿藤的小墙,点缀着剪秋萝与洁白羊群的谷地,小山坡上高大的桦树——他的亚历山大,还有那个一心等他回去的姑娘……有生之年,他还能活着见到吗?
海上吹来的南风,还能把他带回家吗?
“我想活着。”他低声说,语气渐渐坚定起来,“我要活着。”
他也想起了德国人那些呼啸乱窜的v1飞弹,它们划破了家乡宁静的碧空,在山坡与人群聚集地爆炸起火,吞噬了幽森的树林和原野,打破小镇的欢笑,顷刻带走了他的家人和伙伴。此前回答白起时,他说自己参军是为了混饭吃,他并没有撒谎,但也有一层小小的原因,他担心说出口会引发战友们更深一轮的嘲弄和羞辱,因此始终闷在肚子里——炮火正在不列颠的国土上肆虐,总有人要拿起武器站出来,保护自己爱的人,保护他的姑娘。
话虽然这样说,此刻汤博看周遭的目光却牵带了浓浓的眷恋。他还记得以前在小学校的时候,自己常常拼不对“farewell”,因此总是被教文法的布雷森夫人责罚。那时候他搞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差不多的意思,不用更简单的“bye”,而要写这样一个冗长又无趣的单词?
现在,他明白了。原来人在将要离开尘世的时候,真的会想要再贪求一点时光,对这个曾经生活战斗过的世界,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将沾有烟火味的一切都收入眼底,告诉自己活过,哪怕只是多了五个字母的时间也好,而后才能闭眼安下心,坦然面对死亡。
他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直到甲板上响起的脚步声将他惊醒,条件反射让他立刻站起身,却撞到了两栖坦克的支架,疼得他龇牙咧嘴。此时天边微弱的曙光冲淡了浓稠的夜色,明月偏移,海岸线有了模糊的轮廓,尖锐的哨声表明已经到了集合的时间点。
“那么,”他小声地对那株小草说,“我走了。”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草叶在海风中轻轻摇曳,似乎是对少年无言的挽留。
汤博将手中的十字架项链小心地放在胸兜里揣好,整了整钢盔的系带,向甲板前端小跑奔去。他刚刚已经和这个世界好好地告过别,因此这一刻,他的步伐坚毅果断,就像他崇敬的长官那样不带一点犹豫踌躇,仿佛已经切断了所有在此刻不该有的情绪,奔向他即将第一次踏上,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踏上的战场。
前方未知,生死未知,成败未知。他也许最终能回到赫特福德,也许将埋骨他乡,今生再也不能踏上故土。
他的确怕死,但他不惧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