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落叶归根（1 / 2）
落叶归根
1944年6月6日，英吉利海峡，GMT 3:06 a.m.
男人们的喧哗声隐隐从船舱透出，门缝漏下几隙暖黄灯光，缓缓融入甲板上浓稠的夜色。吱呀一声，一个年轻人钻出舱室，室内说话声骤然清晰，随即又被带上的舱门闷掉了大半。
汤博·布鲁曼紧了紧下颔的MK-2钢盔系带，咽了一口唾沫。战事迫近，他已经连着两周没把钢盔解开，即便是室内也不例外。战友们因此嘲弄他，朝他脸上喷烟雾，嚷嚷着“钢盔小子汤博”。来自周遭的轻视，以及舱内故作轻松的狂欢气氛与混杂着劣质烟草味道的污浊空气都让他窒闷，因此，趁别人都没有注意，他悄悄溜上了甲板，如释重负一般地深深呼吸了一口面前这片陌生海域的空气。
身后的船舱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叫嚷与大笑，男人们粗哑的笑声像是嘲弄，穿过隔音效果并不好的墙壁与舱门，隐隐传入他的耳中。汤博皱了皱眉，小心地绕过停在甲板上的两栖坦克，尽量离舱内那片喧闹更远一些。
他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夜空。咸腥味的海风拂过面颊，钢盔边缘压低了他的视野，使他不得不将头仰得更高。此刻，头顶的盟军轰炸机与运输机排成战斗队列，在云层与月光中穿行。隆隆的轰鸣声由无形转为实体，撞击他的耳膜和血液奔腾的血管，脚下的战舰甲板也震颤不已。身后和前方的海面上同样闪着战舰的灯火，数以千计，在深沉的夜色中飘飘摇摇。前所未有的浩大阵容令他始终浸在恐惧中的心潮也不禁澎湃。比起室内的气氛，这儿剑拔弩张的战前实感更令他感到安心。
对汤博来说，天亮后即将开始的那场未知的战事是他第一次真正上战场。在这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开始每天在睡前做祷告，默记各类枪械构造，司登□□卡壳的处置方法，以及□□正确的投掷姿势，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神经敏感到不敢随意下脚——即便那只是军港里普通的水泥地。战友们叼着烟，大声嘲笑他的晕船以及神经过敏，汤博并不知道那也不过是他们用来排遣自己恐慌情绪的一种方式，只当为这场战事紧张的只有他一个人，而这种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我确实怕死，”他小声地对自己说，“可是那有什么错？”
今天算不上什么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决定出兵。但他坚定地相信上峰这样下令一定有他们自己的道理，尽管这种对长官的无条件信任只是为了让他自己感到安心。早在前几日，他就听到过一些言论——一些早就私下散播开来的传言，它源于同个排的一等兵汤普森·约翰逊，而后者也只是从步兵野战连的某个军士长那里听来一二。当时，约翰逊点燃了一支香烟，以他为中心围着的人群让约翰逊从心里泛上一股奇异的成就感，毫不掩饰地展现在脸上。
“要我说，这次行动，十有八九是去加来，”他徐徐吐出一口烟雾，表情煞有介事，“听说伤亡比可能会达到七成。”
美国佬的军队特制烟草香味远甚于他们的劣质烟，一群人以他为中心围了一圈，几个老烟枪抽了抽鼻子，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飘在空气中的烟雾。有人拿香烟下起了赌注，猜测登陆地点究竟是加来还是诺曼底。不安的玩笑里，更多人则忧心忡忡，在心底盘算自己会不会是那70%的倒霉蛋。
谁都不想死。战时多得是一腔热血报国的青年，但大部分都是头脑一热就报名参了军，不等享受几天部队伙食和每日10个先令的津贴，就稀里糊涂地上了战场。德国人的曳光弹和弹片在耳边呼啸穿梭的时候，最勇猛的战士也不得不躲在掩体后面缩得像个鸵鸟。没人真的像个愣头青一样，乐意拿自己的身体去和敌人的机枪子弹硬扛。
而他呢？他也不过是想混口饭吃，贪图每天的那点津贴而已。战时的英国物资紧缺，布鲁曼家里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嗷嗷待哺。二十二岁的大姐已经嫁人，无力补贴家用，他这个排行第二的兄长总得出来做些什么，而参军就是摆在他面前唯一的路子。
他这样想着，将右手探入脖颈，取出一条银质十字架项链。思绪还未来得及纷飞，一个汹涌的浪头拍来，当即将他拍回了现实。甲板向一侧倾斜，汤博狼狈地抓住了身旁的铁梯才勉强没有摔倒，但船体的颠簸令他原本就有些翻滚的胃部更加难受。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涌上喉头。他顾不得把头探出船舷，径自将那股胃里奔腾而出的酸流都吐在了墙根下。几个月的海军集训显然早已让他适应呕吐，站定后，他随意拿袖口抹了抹嘴角，意外地发现船体前端的甲板上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借着今晚的月色，他眯着眼辨别出了那人的轮廓——是他的长官，直接主管登陆艇突击队的少校白起。对这位上司，他心中颇有一些好感，这倒并不因为白起算是他进部队以来唯一一个对他和颜悦色的人，而是莫名地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着与稳重。白起的步伐始终坚毅果断，号令清晰明了，在模拟抢滩时，他也从来都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借助装甲营的掩护，用猛烈的火力压制为后续的战士开出一条路。他并不知道白起这些作为军人的完美特质背后都是无数次的血战磨砺，只是每次看到他战斗时的背影，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位值得士兵无条件追随信任的长官。
大战在即，这位年轻的少校会在想什么？他好奇地看着白起在月色下的轮廓，后者似乎对隐藏在黑暗中的他毫无察觉，兀自看着眼前的明月与被沾染暮色的云层出神。随后他低头在胸前摸索了一阵，一点火光自黑暗中雀跃地跳起，没多久白起就剧烈地呛咳了几声，有些恼怒地将烟丢到了地上。
汤博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以为部队里的老兵都会抽烟，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起居然不会。找到了自己与他微妙的共同点让他有些兴奋，随后，汤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白起是不是也在焦虑？
能让这位身经百战的长官焦虑的，会是怎样的一场恶战？
这个念头凝固了汤博嘴角刚刚弯起的笑容。他耷拉下了脑袋，悄悄地离开了这片甲板，把战前最后的独处机会还给了白起。沿着另一侧的船舷往后走，在装甲营的两栖坦克与船舷的夹角处，他发现了一个得天独厚的视觉死角，恰恰可以容纳他一个人的位置。这里不仅能看到这片夜色与海面，躲藏在其中也没人能够发现，就像是为此刻的他量身定制的安全屋。带着小小的窃喜，他心满意足地缩了进去，把自己的身体完全隐藏在月光投过船舷而罩下的阴影中。
这些两栖坦克由M4谢尔曼中型坦克加装帆布充气罩改装而成，螺旋桨连接至动轴，在战斗中可以直接下水登岸。在初次看见这些大家伙时，大概是他脸上羡慕的表情太过于明显，装甲连101野战排的一个坦克车长立刻就看穿了他的想法，表情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
“别把这玩意想得太好，小老弟。”那个男人说，“不是所有的坦克都能成功抵岸的。顺便说一句，我们全都不会游泳。”
一旦在中途沉没，这些钢铁怪物还没等发射火力，就会成为一个没顶的铁棺材，将驾驶室内的四个人活活溺毙其中。想清这一层，汤博冒出了一身冷汗。
“但是，”那人看到他的表情，哈哈大笑，“我们要是怕死，你们的人就要成倍成倍地送命。战争总要死人，谁都不想是自己，但是从长官的角度来看，问题只在于怎么让我们死得有价值。”
车长哼着汉普郡的乡村小曲慢悠悠地走了，留下汤博一个人愣在原地。
——如何死得更有价值？
可如果他不想死，怎么办？
银辉在甲板流泻，铺出一地清辉。汤博眼眸一动，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向船舷与甲板的夹缝。借助月色，他终于看清，那里有一株细弱的小草，随着甲板的颠簸和海风的吹拂轻轻摇晃。
“嘿，小家伙！”他轻轻地对它说，灰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喜的亮光，“你从哪儿来？”
草叶没有回答，在风里微微颤动。
“我猜，你是在格里诺克的时候飘进来的吧？”他自顾自地说，“我喜欢苏格兰人，那儿的口音真有意思。他们怎么发R来着？是这样吗？”
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个颤音。这回，他没有再等待对方不会有的回答，径自坐回刚才的位置，继续絮絮叨叨。
“我的家乡，赫特福德郡的斯蒂文尼奇——在英格兰东部，你肯定不知道——我在那里有一棵树，一棵高大的英国桦树，它叫亚历山大。你真该见见它。亚历山大是一棵非常了不起的树，高大又粗壮，在树桠上你甚至能看到小镇教堂的尖顶。不过能爬上它的人不多——实际上，只有我，还有特蕾莎·戴夫斯。所以我才说，亚历山大是我的树，我和特蕾莎的树。”
说出这些话后，他陷入了沉默。
“漂泊这么久，你会想念苏格兰吗？”
“我其实有点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