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跑马易放难收(上)(1 / 2)
女人沐浴濯发,不比男人方便,就算把身子洗了个干净,头发却还是湿淋淋,用梳子一梳到底,垂垂曳曳,才愈发脉络分明。世情也不过如此,原以为虚虚实实,曲曲折折,不过是差了一把能将之疏通的梳子,可若一旦什么都通畅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有些事情必须泾渭分明,黑白明辨,你是你,我是我。比如香雪楼里的人与事,比如青园的纵火案,再比如爱。一桩桩一件件,都须清清楚楚。
任凭窗外雨打风吹,她还是贪恋晚风轻悠,倚在窗下,目光向外探去。眼前如此简陋的庭院,无甚条理,更没格调,毫无设计感,实在比不上她的香雪楼。云娘说不出自己有何症结,总之,她经手的东西,必须有章可循,包括香雪楼的园林,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绝不能乱。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云娘才不是凡夫俗子,莫要用凡情来叨扰,可还不是自己招惹了别人?
少珩,被她的一句戏言囚了这么久,死心塌地,脉脉情深,情真意切地脱下她的衣裳,终于得到她,心满意足。
大萍小萍,两个无关紧要的丫鬟,得她垂怜,是否双双芳心暗许?来日,兴许能助她一臂之力,因为女人实在太好骗了,就算是小萍那个机灵鬼,也会被更聪明的她算计。这是她的计谋,仅此而已,情真不真,没人在乎。
轻易将缺点暴露于人前之人,是绝对不精明的,容易被牵着鼻子走,比如乔元策,一个诚挚、淳朴、有情有义的好男人,也是个好哥哥,却心有恶创,慢慢腐烂变质,对世事生出些偏见,自己却意识不到。
做个傻子快乐否?炎嗣,曾经不可一世的令狐家二公子,朝堂之上直抒胸臆的谏言御史,丢了相貌,丢了青春,丢了才华,更丢了自己,可命运待他还算不薄,难过的事情忘了,总比记得要好过一些。忘了好,忘了妙,这样的人用情永远是真,喜恶永远是真,放在身边多省心。
最依赖的花姐,救了她,也杀了她,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的勇气,一辈子能有几次?花姐一出手,就让她用掉了一次,也许那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也说不定,以后她要怎么办呢?她爱她,也恨她,爱的是救她脱离苦海,恨的是她也曾暗中掣肘。她不忍伤她,只得架空她的权利,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假母女。
风娘,靠得住,但心志不坚,不能担大事。雪娘,烂泥扶不上墙,趁着年轻美貌,不亏欠她,多给她机会揽财,免得晚景太凄凉。月娘,古灵古怪,心事却繁,为自己考虑得也多,别人瞧不出来,云娘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三个人,谁能一辈子留在香雪楼?也许只有风娘,一个苦等情郎的女人。必要的时候需逼她一把,忘了情,才能成大事。
她真的机关算尽,有用的无用的,近的远的,全都算计到了。
李苦呢?这个难以把控的男人,将一片丹心□□着送到她眼前,明知被利用,明知她心有城府,做那么多又是何必?他心并非单纯如水,算计的又是何物?她不知,也不想知,懒得想。
关上窗,爬上床,盖好被,阖上眼。
她要的是摆脱,而不是解脱,谁能解脱?没人。
夜静人闲,她一颗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可她又想起了三个字:衣食客。李苦说,朱大哥和陈大姐是县令王通家的衣食客。
幼时,她家中足有三千衣食客,在军户家,衣食客或许被称为部曲较为妥当,双双是被蔑视的贱民阶级。
早在两汉之际,私人土地所有逐渐发达起来,因一部分权利之家凭借权利或财力,在远离都市的山野荒泽进行农田开发而逐渐形成。私人占有了大量土地,自然便需要大量的耕种者,耕种者住在庄园之中,娶妻生子,永久性地成为庄园的一份子,被称为“客”或“部曲”。“客”,顾名思义是外来人员或暂时寄居的意思,投身庄园的客,多是由于饥馑和自然灾害,无法保住自己自由民的体面,而暂时脱离居住的城郭,来到庄园寻求庇护之人,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也因此失去了回归原籍的机会,也就意味着丧失了自由民的身份。根据各朝代法律的不同,有不同的称呼,在大梁建国初起,法律称他们为“衣食客”,后来随着军户的增加,他们的法律身份变成了“部曲”。细究一下,在大梁法律词汇中,男性贱民为“部曲”,女性贱民为“客女”。
部曲,也就是所谓的农奴。
一旦成为了部曲,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民的身份,何故?
首先,庄园的农业劳动者最好是永久性的,他们在身份上隶属于主人,庄园主便有责任让他们也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这便是部曲与奴婢最大的区别,奴婢是家内奴隶,不适用于劳动生产,往往还被视为吃白食的,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当然,主人也会给他们找个配偶,允许他们生儿育女,养育后代,过着正常的家庭生活,但这完全出于主人的意志,具有不确定性。法律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这样的事实,却没有强制规定,所以还有相当一部分奴婢是没机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
部曲与奴婢实质上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无非是劳动形态的不同,前者是农业劳动者,后者是家内劳动者。大梁的法律经过不断修缮,对于部曲的记载也愈发减少,因为它的存在实在太普遍了。法律总是现实社会的反映。即便法律条文上存在着五十步和百步之差,这个“差”也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与奴婢相反,部曲的存在恰恰是以家庭为前提。“部曲男”“部曲妻”等词汇皆是法律上的正式用语。云娘儿时酷爱读书,大梁的所有法律、法令她都读过,虽不算烂熟于胸,可关于部曲的一切法律,她都精通。原因很简单,她曾经暗恋过一个部曲男,那个男人并不英俊,但很高大,农忙时他干活最起劲,最卖力,憨厚老实,笑起来像太阳。那时的她过于年少,不懂表达,只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任何不懂的事情都可以从书中得到答案。如今,那人姓甚名谁她早已遗忘,书中的文字倒是刻在了心头,一字不差。大梁律法是允许良家女子嫁为部曲妻的,她甚至幻想,长大后嫁给那个部曲男,气得全家人七窍生烟最好,多么离经叛道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