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跑马易放难收(上)(2 / 2)
其次,最受欢迎的庄园劳动者必须能够完全处于庄园主的控制之下,言外之意,他们是不受政府干预的贱民。因此,像部曲这样不在州郡府县登记户籍,而是依附于主人家户籍之下的非自由民,最合适从事庄园的劳动生产。大梁实行均田制,庄园如果使用均田制下的农民,不论是雇佣还是佃作,其身份会受到地方官府的控制,因此他们首先关心的自然是向官府缴纳的租税,不会专心于庄园的劳作。
若是使用奴婢,其人身自然完全不受政府控制,而直接隶属于庄园主,但是奴隶劳动的效率低下,是社会公认的事实。一切自由都被剥夺殆尽,生活完全依靠主人,必然会导致这般结果。家内奴隶经常处于主人的监视之下,就连偷懒都成了奢侈,从前在家中,云娘见识过掌权的主母责罚偷懒的婢子,所用手段残忍至极,所以奴婢通常都不敢偷懒,一个个战战兢兢,否则就要挨收拾。
部曲的劳动素来都远离主人的视线,想要激发他们的劳动热情,主人就必须采取一些奖励措施。比如,给予其配偶,让其生育子女,享受天伦之乐,并把部分劳动产品归其私有。
朱大哥和陈大姐原是部曲,三年前得到县令一家的“释放”,成了名副其实的自由民。但这对夫妻正值壮年,乃是精力最旺盛之时,哪家的主人会傻乎乎地放走这样的部曲?而且,他们既然重获自由,何不返乡置业?还留在这里作甚?
哎,想不明白,不想好了。
她翻了个身,将被子往上一拽,半蒙住脑袋,企图入睡。
其实,关于部曲,最让她触目惊心的一篇文稿,是七岁那年在父亲的书房里捡到的。
从一本书上撕下来,团成球,又扔掉的一页纸,被她给捡走了。
她记得那是景兴十四年的三月甲午,新年早过,距离陇右王李检之一家被灭三族,尘埃落定,已然过去了五年,在此前五年间,为了应对东秦的大举南侵,父亲韦平湘奋勇力战,大破入侵的东秦军,立有战功,被敕封为襄国公。
梁帝在景兴十四年的二月壬申特下诏书,赐他田地,又为了安抚李氏残留下的部曲,将这些人也一并赐给了他:
……
罚不及嗣,自古通典,罪疑惟轻,布在方策。李检之叛乱无行,遐迩所知,昔有微功,仍荷朝寄,剖符名郡,推毂累藩,河西班师,还居方岳,良田有逾于四百,食客不止于三千,富贵显容,政当如此。鬼害其盈,天夺之魄,无故猖狂,自投獯丑。虽复知人则哲,惟帝其难,光武有蔽于庞萌,魏武不知于于禁,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但令朝廷,无我负人。其部曲妻儿,各令复业,所在及军人若有恐胁其侵略者,皆以劫论。若有男女口为人所藏,并许诣台申诉。若乐随襄国公及节将立效者,悉皆听许。(参见《陈书》)
……
其中,食客三千指的是与良田百顷相应的农业劳动者及其家族。其中的健壮者,被认定是陇右王李检之的心腹,也参与了军事叛变,最后被处以极刑。而剩下了的人,都被政府收容了下来,但梁帝始终不信任这些人,可又没有合理的理由给他们扣上“反叛”的帽子,因此不好给以连坐处罚,而是释放了他们,让他们像从前一样回到庄园从事劳动生产,乃是所谓的“复业”。
可偏偏复业的地方是他们韦家,李家和韦家本就交情匪浅,若非父亲有军功,韦家能否幸免于牵连还未可知,梁帝此举,大有深意。父亲恼怒,也属无奈,他一遍遍抄写这封诏书,像入了魔,最后却又统统烧掉,只留下一条漏网之鱼,正巧被小云娘捡到。索性,是她捡到,不是旁人。
她看过之后,偷偷烧掉了,不敢留着。
想那陇西李家,一门煊赫,挥金如土,一呼百应,权势滔天,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试问萧、王、袁、谢,哪一姓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家族?只是一直无处下手罢了。如今好了,他们顺应时势,借题发挥,乘势物换星移去!灭不成李家无妨,让他们元气大伤也是好事。可不,有李家人在,皇帝眼中装不下别人,李家没了,他们自然顺理成章得到高升了。
可这种明白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云娘脸上,闪过一丝阴郁,是的,如果你也有一颗热滚滚的心脏,便会感到可惜,可悲。
——咚咚,两下抠门声。
“谁?”她警惕万分,莫名其妙。
“是我。”他语声柔和,从容淡定。
云娘步下床榻,行至门前,一门之隔,是李苦伟岸英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