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风波不断(1 / 2)
入夜,云娘和乔元策前后脚回到寮房,他们均是劳累了一天,却都不显疲惫,乔元策中午打了个盹,但云娘在马厩忙活了一整日,却格外精神抖擞。
云娘在儿时过得并不安逸,很多粗活她都干过,饲养马匹真的不算什么难事,而且这个差事可以借着遛马的油头到外面活动,这对她而言,有利无害。
说到底,这个差事还是李苦给她安排的,算是歪打正着吧。
两人默默收拾了屋子,依然毫无睡意,与其大眼瞪小眼,不妨坐下来聊聊天。
“我今天在后院观察了一下,进出后门的都是下人,买菜的、送水的、捣衣的,还有几个种地的长工来讨债,一直骂骂咧咧。”乔元策边说,执起桌子上的泥壶,晃了晃,发现还有早晨剩下的水,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很凉,冰牙,他被冻得龇牙咧嘴了好一阵子。
“你认得那几个长工吗?”
“认得,我问了他们的名字、家住那里,约好了改日一起吃酒。”乔元策本不是善于言辞和交际之人,所谓时势造英雄,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人的改变常常是潜移默化的,也许连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他已经帮上了云娘的忙。
“日后,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
听她这样说,乔元策目露喜色。
“快立冬了,”云娘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望向紧闭的木门,“腊月的时候,漫天飞雪,银装素裹,红梅洲的梅花总是开得格外好看。”
乔元策第一次见到云娘便是在红梅洲,那时候梅树光秃,满湖荷香,颇有喧宾夺主的意味,不过才短短几日而已,荷花早已败了,待到深冬季节,寒雪降临,唯有梅花独放仙资。
他刚要开口,竟有人破门而入,高喊道:“火盆来了!”
云娘一听就知道是李苦,没想到他真的弄了个火盆来,原来他当时不是在开玩笑。李苦极重承诺,有些话听时似无是心,其实他早就牢牢记在心里了。
“乔大,陆云!我就知道你们没睡!”李苦似乎知道云娘睡在长铺靠墙的位置,把火盆挨着墙放下,“陆老弟,你晚上睡觉不会冷了,炭特足!都是好炭!这都是去年剩的,我从库房里拿了点。”
他这个举动令云娘一阵心惊,试想,两个大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如果有一方觉得冷,两人大可挨在一起睡,可他们偏偏离得很远,中间空出的位置足够两个人睡。能不奇怪吗?
“你们这床,怎么跟楚河汉界一样?”李苦笑着,把云娘的被子和枕头抱了满怀,往乔元策的那一边搬,期间偷偷一嗅,果然有一股香味,是女人香没错。
李苦不得不承认,这个叫陆云的女人伪装得很好,除了无法彻底改变的肤色和五官轮廓之外,从肢体动作、说话语气、神态笑貌来看,的确是个男人不假,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一个眼神就能令你的一番苦心付之东流。李苦对陆云生疑,就是因为第一次见她时的一个眼神,直到现在他都能感受到那个眼神中勾魂摄魄的魅力。
大梁的上流社会,不乏有人沉迷于男色,即便这须臾数年来风气开发,男女交往实属平常,可“男色”一词一直是禁忌,被视为扰乱阴阳,违逆天道,在明面上谁也不许提。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二人你情我愿,大家便也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只要低调处事,没人会去多管闲事。
李苦曾有那么一刹间怀疑自己过喜欢男色,不然怎么越看陆云这小子就越喜欢?但方才那股女人香说明了一切——陆云是女人。但他暂时并不打算戳穿她和乔大,不,乔大的真名应该不是乔大,陆云也不是陆云。
“谢谢李哥,”陆云向李苦微微颔首,但见李苦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忙道:“我是在冬天生的,很怕冷。”
“你是冬天生的?我也是!”李苦一下子变得很兴奋,窜到云娘面前,坐在凳上,“你哪一天的?”
“正月初一。”
李苦瞪大了眼睛,“我也是正月初一!”
云娘愣了一下,总觉得李苦在撒谎,没接话。
“你哪一年的?”
“景兴七年。”
李苦默默一算,笑着摇了摇头,她年方二十,自己比她大了整整六岁。
云娘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问了一句:“李哥,你哪一年的?”
“景兴元年,”李苦平淡地说道,“比你大六岁。”
“那.....李哥你成家了吗?”这个年纪的男人普遍都有了妻儿,所以云娘才这么问的。她很少对萍水相逢之人的私事上心,乔元策是个例外,这个李苦也是。第一,他是个极其聪明的男人,而往往聪明的男人比聪明的女人更难对付,他说得越多,破绽就会越多。第二,他似乎格外关注自己。云娘没理由对他的一切视若罔闻,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李苦苦笑,“没成家。”
“没成家?不会吧。”乔元策一拍李苦的肩膀,插话道:“是不是金屋藏娇?不想让兄弟们知道?”
“就是啊,”云娘也跟着添油加醋,“嫂子准是个绝世美人,不然李哥怎么不给咱们引见引见,是不是啊乔大?”
“对,准是这样!”乔元策附和道:“我说李苦,你太不够仗义了,娶了媳妇有啥不好意思承认的?咱又不是外人。”
云娘哈哈一笑,“要不然就是娶了一个丑八怪,不敢告诉我们。”
李苦被两方夹击,哭笑不得,只得举起手,伸出三根手指,起誓道:“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成家。”
“那就怪了,”云娘摸了摸下巴,做思索状,斜眼一眼李苦,阴测测地问道:“真的吗?”
李苦被她看得发毛,倒是一点没有被冒犯之感,只是叹了口气,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你个臭小子,就知道拿你李哥寻开心,日后我一定给你介绍一位母夜叉,天天修理你!”
云娘才不怕,反正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娶媳妇,“哼,咱们走着瞧,看谁娶的是母夜叉!”
二人你一言无一语,突然想起还有个乔大!
“乔大......你......娶亲了没?”李苦诡异一笑,问道。
“怎么又聊起我了......”
云娘冲他眨了眨眼,鼓励他说下去。
“我......”一阵支支吾吾之后,乔元策释然一笑,叹了口气,“我成过家,不过现在,家没了,人也没了......”
云娘第一次听他说自己的事,却是不幸之事,难免心生同情。她同情什么呢?同情他没有家?还是同情他比当初的自己更加漂泊?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同情心显得有些卑劣,所以没再作声。
李苦看了陆云一眼,眸子一垂,片刻后站起身,“我去烧壶酒来,天冷了,喝点暖暖身子。”
云娘和乔元策留在寮房里等他,忽闻一阵歌声,细听,有两个人在唱。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乔元策双眉一凝,斜睨了一眼云娘,“这么晚了,县衙里还有人唱歌?”
“是香雪楼的人,”云娘侧耳一听便知,“都是些不上道的货色,拿戒尺抽都抽不出来。”
“这你都能听出来?”
“是啊,”云娘展颜一笑,“在同一屋檐下住久了,像不熟悉也难,这些下作东西,偷偷出来赚脏钱,简直污了我香雪楼的名声。想必这王县令家财万贯,给了不少赏钱,她们伺候人的手段也是一流,不然县太爷他也不会这么惦记。”
“都是为了生存,这也无不可吧?”乔元策知道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但据他所知,香雪楼中也不乏出卖色相为生的女人,就算云娘能赚很多钱,足够支撑众人的温饱,可人活着要不仅仅是为了吃饭穿衣,女人也有志气,想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并没有错,虽然方式并不光彩,但也没碍了别人的事,为何要赶尽杀绝呢?
他这话,没经大脑便脱口而出,出口的瞬间又觉得实在不妥,却无法补救,只能徒生懊恼。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云娘听着这曲儿,愈发觉得悲哀,闭上眼再听,眼前慢慢浮现出一群袒胸露乳的女人,坐在男人怀里缠绵的情景,口中竟还唱着祭祀父母的奠章!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