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盛宴论琴起争执（上）（2 / 2）

他们一行共有九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开外的东秦男子，浑身异族打扮，人高袍长，手长腿短，腰肢若树，脸大如盆，须发浓密，乌黑锃亮，脑门似抹了油，眉似扫帚，眸子赛灯，鼻大如斗，两腮一圈络腮胡连着鬓角，整张脸毛茸茸的。张口说话，声音自胸腔发出，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这地方真不错，尤其是那个什么湖，小风一吹，舒服！”

另一随行男子提醒道：“那叫西湖，我说华赛，你可真是白长这么个大脑袋，天下闻名之地都记不住。”此人生得短小精瘦，毛发稀疏，下巴上一绺修剪过的山羊胡于尾端卷曲，双耳上挂着的一对大铁环与乔元策的非常相似，看面相也是戎人。

“对！就是西湖！还是阿冬你的记性好！”叫华赛的男子应道。

其余还有七人，六个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唯独有一个是汉人，于人群中很是扎眼。

此人从进了门就没说过一个字，更没有好奇地观望厅堂，只是站在一旁玩弄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年纪约莫十七八岁，一身青色行装干练轻便，长发以小冠束之，国字脸，浓眉大眼，高鼻厚唇，耳朵很大，一身正气，一行人中，也只有他顺眼。

“金凤花”专门用来宴请宾客，堂前有一道雕花木门，堂内两根楹柱，东西两面墙壁叫序，堂内靠近序的两列座位称为东序和西序。上首为尊，摆放的是金丝楠木桌椅，其次是东序，再次是西序。大梁的上流社会流行分食制度，香雪楼也按此标准招待贵宾，参宴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案下铺设软毯。案桌均为长方形，装饰有艳丽的漆绘图案，色彩鲜艳，精致富丽，花纹流畅，造型优美，无装饰简单静谧者。

漆器之所以昂贵，是源于制作费时、技法难以攻克，想要做成一件漆器，需经过多道工艺：素工、髹工、上工、铜耳黄涂工、画工、清工、造工，每一道工序各有难处，但无一不费时费力，故漆器是及其珍贵的器物。在长安，皇帝设宴于未央宫时宴饮多用漆器，香雪楼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能和皇家比肩，财力真是不可小觑，这也意味着李家的财力极其雄厚。可惜外化的东西再精美华贵，终究没能勾起这群东秦人的半点食欲。当然，这一点，云娘尚且不知情。

宴会开始前，主人会命奴仆在案上放置好托盘，盘内盛放着所需的一切餐具，富贵者惯用黄金杯盘，香雪楼虽然也用得起黄金，可云娘不想太抬举这帮东秦人，遂换成了银器。

日渐西落，堂内数十盏身姿优美而修长的仙鹤灯具一齐点亮，华光溢彩，烨烨生辉，令空气中的灰尘无所遁形。另外，每一案上都增添了一盏错银牛形灯、一盒灯油，以备不时之需。

羊二爷的视线穿过墙壁上的孔洞，紧紧地跟随着灰尘往地面上落去。此时，门被推开，两列乐姬鱼贯而入，左边一列身穿绣花交领短袄群，梳圆髻燕尾，头插玉扇，右一列身穿双色交领长袄裙，梳双髻垂发，头插玉花，分东西，贴着两序落座，千娇百媚，毫无男子气概。随后，又有两列男乐师进入厅堂，头包黑墣头，身穿长紫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毫无男子气概。

待到他们尘埃落定，才是云娘等人出场之时。

地面铺砌成了莲花的图案，人行走在上面好似莲生袜底，尤其云娘，仪态万千，光彩夺目，一手抱琴，一手提裙，一步一摇，令人心颤。仆人紧随其后，于厅堂中央摆好细椅和琴架，匆匆退出，将门掩好。墙壁上所绘制的《女娲补天图》充满了神秘感，黑、红、青、蓝、绿、黄、白几种颜色勾勒出一场优美的神话，那群东秦人看云娘的眼神，仿佛视她为大地之母，充满敬仰与爱慕，令羊二爷对这场宴会的厌恶感加倍地膨胀，像野草一般不可抑制地疯长起来。

他不再看了，回到圆桌前坐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一手攥拳，一手捏着从不离身的折扇，发出“吱吱”轻响。

乔元策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些什么好。

“瞧瞧，瞧瞧，江南果然是富庶之地，连一个□□都能打扮得像公主一样！”说话的人正是华赛，丹田气十足，即便隔着一堵墙，也能听得很清楚。

“这个嘛，说来也有些复杂，”名叫阿冬的男人说道：“长安一代从前是梁廷财政来源的中心，但西域、华北一带战乱不断、秩序混乱，当权者常居江南，吸引中原人口的大规模南迁，江南从地广人稀变成了地狭人稠，人口与土地之间关系的变化，刺激了江南经济的全新发展。加之江南地区毗邻大海、水网密布、气候温和、土地肥沃，为经济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移民潮不仅仅是因为战乱，更由于中原、关中人口众多，人多地狭，为了得到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和商机，他们决定迁徙。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江南一带鲜少受到外来文化影响，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书香门第以家学渊源著。同时，经济发展导致社会上对于儒经的需求相比于豪族社会急速增加，江南的平民社会所提供的赋税成为了豪族社会之外，朝廷最主要的财政来源。另外，江南人极重同乡情谊，经商、求学相互提携关照。这种同乡之间的相互提携，给人才的成长提供了很多机会。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华赛笑道。

这些话说在理，即便是那位汉人少年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而因为华赛之前那句话激起的讥笑，云娘等人充耳不闻，规规矩矩地敛襟为礼，开始表演，不说一句废话。

云娘取下琴套，架好长琴，玉指轻拨，流泻出一道悦耳的琴音，风娘善琵琶，月娘善长笛，三人齐奏，雪娘以舞闻名，挥起玲珑水袖，一个旋身之后，乐姬、乐师们管乐齐鸣，厅堂内一派歌舞升平。

一曲舞罢，掌声寥寥，这般冷遇还真是头一遭。

奏曲的间隙，那位汉人少年的目光频频探向云娘，充满了善意，云娘察觉到，也看向他，两个人相视一笑，旋即措开了眼神。视线交汇之余，云娘不免好奇，这少年坐在最上首，是他们当中身份最尊贵的一个，连华赛和阿冬都排在他的后面，他究竟会是谁？

云娘不慌不忙，遂转变曲音，愈发柔和空灵，雪娘退避一旁，风娘和月娘很快与她合上节拍。

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艳歌世所希。

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莲曲。

云娘的歌声，实乃香雪楼一绝，而她的琴技更称得上无人可及，弹琴时，她能做到比常人更加专注，断绝一切思虑，指不虚发。琴弦轻重，相似往来，需要弹琴者随时保持清明的头脑加以调整，方能弦不误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