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智勇平争端(1 / 2)
这家当铺坐东朝西,推门而入,入眼便是高大的屏风,里面摆放的物件未有缺损,说明当铺没有遭到抢劫。南墙下,整整齐齐蹲着四个人,由东到西分别是王浑、二掌柜和两名小伙计,均被五花大绑,口中塞布,既动弹不得,也不能说话。
四人见到羊二爷,喜出望外,有救了!
只见羊二爷依旧身穿一身素白,轻摇折扇,束起的发髻上缠着两条白色丝绦,风吹而飘,风去而落,恣意萧萧,意气风发,给人临危不惧,安之若素之感。
王浑的目光向他探去,打量其周身,除了从不离身的折扇,别无他物,连件造势的武器都没有。他又去看顺子,一双眼睛凶煞煞得瞪过去,发现这不争气的孩子躲在羊二爷身后,双腿直打颤。
羊二爷并未有只言片语,更没有解救这几个倒霉蛋,而是望向北墙,北墙角设下一块方桌,左右两条板凳,右边的板凳上倚坐着一位很是眼生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岁年纪,身材颀长,健壮结实,穿着一身粗糙的白色短衣,外面套着一件染了血的淡黄色马褂,玄色的套裤还比较崭新,左小腿处却破了一个约两指宽的洞,露出一块白皙的皮肤。再看面相,不是很善,脸晒得很黑,前额较窄,眉粗眼小,高颧骨,直鼻梁,半束发髻,长发微卷,左耳戴着银制圆环,一看便是北方戎人。
羊二爷将折扇捏紧了几分,目光缓缓移至此人身旁的桌案,正当中有一个圆滚滚的包袱,露出一块银色毛皮,应该是鼯鼠皮,包袱下面压着一柄佩剑,以铜铸就,剑长四尺,只是寻常兵器。而在包袱后面,平躺着一根长鞭,纯铁铸造,约六尺二寸,十九节,每节以铜条束之,柄饰木而束以铜,柄端如锤,泛着黯黯精光,令人一时移不开眼。如此神兵利器在手,又生了一副异族相貌,想必此人是个来自北方的游侠豪杰。
羊二爷与他对视,双双都不讲话,却都没移开目光。这两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质,凛凛逼人,旁人不明白他们为何僵持,却不约而同得屏住了呼吸,如此凉爽的夜晚,额头、鼻尖、手心、后背竟都渗出涔涔的汗来。
顺子从羊二爷身后悄悄探出头来,偷偷看那汉子,低声提醒二爷道:“二爷......手......”
那大汉手里还握着个木盒,黑漆,嵌金银,样式古雅,雕刻璎珞,想必所用铰钉锁具钥匙皆精妙绝伦。要紧的倒不是这名贵的盒子,而是握着盒子的手——左手,小指被斩,断处尚未结痂,红成一片,刺目异常。
羊二爷眉间一跳,左手几只手指捻动着身上光滑衣料,右手依旧不缓不慢得摇着折扇。
“手......手指......就在盒子里......”
听此一言,羊二爷收了折扇,用胳膊肘轻轻戳了顺子一下,低声道:“躲远点”,旋即迈步上前,落坐在了汉子对面。这汉子也随着他位置的改变挪动了身体,继续与他保持面对面的状态。
折扇轻放在桌案上,羊二爷率先笑道:“在下姓羊名肃,兰陵人氏,在钱塘以说书为生已有三载。我看足下面孔很是陌生,理该不是本地人士,敢问高姓大名?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汉子凝望着羊二爷的脸,似在端详一件古玩,又似在思虑着什么要紧的事情,半晌才说道:“你这个书生倒是很客气,比那几个混账强了不少。”这话自然说的是王浑一众。
二爷面不改色,静待他的下文。
“在下姓乔名元策,长安人氏。从沙洲来,到此地来是寻一位朋友,岂料路遇横祸,被人下了迷药,钱财被偷了个精光,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来这没良心的当铺找活路。”
二爷点了点头,“我看足下器宇不凡,又姓汉姓,在沙洲可有官职在身?”
乔元策眉头微皱,眉间两道竖纹十分明显,“我若真有官职,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我姓汉姓,是因为我的父亲来自长安,是中原人,家母是东秦人,所以我才会有一副异族面孔。”
对于他的说辞,羊二爷将信将疑,“足下既是从沙洲来,可携有关传?”
乔元策道:“自然有。”说着,从怀里取出文牒,递向羊二爷。
他用的正是左手,羊二爷略略一扫患处,“足下的手,需不需要包扎一下?”
乔元策冷“哼”一声,“不必,一根而已,剩下九个没丢就行了。”
这话有点赌气的意味,羊二爷斜睨了一眼在南墙下蹲着的王浑一众,摇了摇头。
细看文牒时,羊二爷发现这乔元策南下的路线很是奇怪,今年四月从沙洲出发,先东行走至张掖郡,又南下武威郡、西平郡,翻山过河至陇西郡,之后却一路北上,到了楼烦郡,在楼烦郡落脚不到一天又前往了雁门郡,这段路程花费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若是沙洲有军报,驿路通畅,战马飞驰,日夜兼程,五日内方可至陇西的陇右王府,六日可至长安郡,不足半月就可抵达皇帝所居的江南行宫。一个体魄健壮的年轻人,从沙洲骑马出发,这段路程绝不至于用掉两个月。
而且,根据文牒所写的时辰判断,乔元策并没有在雁门郡落脚,甚至没有休息,匆匆进城又匆匆出城,直奔扬州方向而来。
羊二爷将文牒看了又看,依旧解不开心中的疑惑,若是直白得开口逼问,太不友善了些。大路朝天,谁想走便能走,何必追问缘由呢?
大梁建国早期,北方边境战火连连,西秦政权不断开疆拓土,企图称霸西域,东秦政权日益强大,盘踞于河套以北,常骚扰边郡。辽东小国奚濊畏首畏尾,既不愿依附大梁,又不敢得罪东边的高骊,西边的邻居东秦兵强马壮,它更加惹不起。辽东若有变局,四方混战,奚濊必最先成为瓜分对象。
边境陈兵无数,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为了防止百姓大批量流亡南方,朝廷建立了严密的关传制度,凡是通过关津要道者必须持有通关凭证,称为“传”,吏民与通商者所持文书不同,前者只需写明姓名、户籍、官职、爵位、过关理由等,后者有特殊要求,称为“斗检封”,其形方,上有封检,其内有书。则周时印章上书其物,识事而已。边关战局稳定之后,除却有大山大泽之地,各地关卡皆被废除,商人也可到各地自由贸易。
梁惠帝七年,西秦吞并南境的小赢氏,更加贪得无厌。戎人擅长偷袭,每次来犯,都要抢夺大量牛马牲畜,割抢庄稼,还曾强行掳走湟水流域的纺织匠、金银匠、画匠、造纸匠、梓人为己所用,中原的多种工艺技术,因此传往西方。不仅如此,官商往来也受到他们的刁难,致使两国的仇恨愈积愈烈。
河西孤悬于中原之外,鸣鞭走马,驼铃阵阵,商客云集,繁花似锦,举世无双,任谁都想在这里分一杯羹。另一边,野心膨胀的东秦与梁军冲突屡屡,借兵、示好、和亲、议和、兵变、破盟,种种招数用尽,更是联合同族的西秦,致使战火一度绵延至黄河腹地,企图霸控东西商路。
梁惠帝十二年,秋,西秦骑兵盘踞在沙洲外,整整半年后,东秦占据了沙洲以东的全部要塞,沙洲孤立无援,粮草将尽,岌岌可危。当局者软弱,甘心让步,愿割地和亲,将河西走廊的控制权拱手相让,以求息事宁人,但遭到了朝中文臣、陇右王李牧和安西、定北两军主帅强烈反对。
沙洲位于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国当乾位,地列艮虚,南枕祁连,北接雪山,襟带西域,青海为池,鸣沙为环,党河为带,前阳关而后玉门,控伊西而远漠北,疏勒河自东向西从其北境横跨而过,此所谓“水有县泉之神,山有鸣沙之异,川无蛇虺,泽无兕虎,华戎所交,一都会也。”乃是东西交通孔道的必经之所、中原控制西域的前哨。
欲据西域,必先得沙洲。长安距离西秦东境不过数百里之遥,河陇作为关中西北之屏障,具有格外重要的战略位置,此所谓“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河陇安,则长安安矣,长安安,则中原安矣。
河陇安危直接关系着中央政权的存亡,中原王朝若想坐稳皇位,怎能抛弃河陇?这早就是共识。
真的割让河陇,梁廷哪里舍得?又因朝中群臣的反对声络绎不绝,便一直用金银财宝和美女敷衍着西秦和东秦。
次年三月,李轸之子——第二任陇右王李牧私率部众集结长安,派兵全力驰救沙洲一带的梁军,与安西军、定北军里应外合,战局陡然出现了转机。
五月,李牧策反东秦属国兰瑜,控扼住了西秦的粮草要道,从东秦手中夺回要塞,解救沙洲,又借助胡商的力量通好远在绝域的西域诸国,以外援形式形成对西秦的包围,逼得西秦调回兵力,支援国内。东秦见状,为求自保,退出战争。
八月,陇右军入侵西秦东境,派骑兵将王庭重重包围。
九月,西秦王庭发生政变,老国主被杀,新国主阿左稚开城门献降,西秦自愿成为大梁的属国。至此,西秦国势走向衰落。
陇右王李牧在长达一年的河陇战争中积累了极高的威望,名声鹊起,更有西域小国主动求亲,李牧一共迎娶了三位西域公主,更加稳定住了河陇地区的局面。
然而对中原虎视眈眈却不止东、西二秦,辽东奚濊趁乱攻入安乐郡、渔阳郡,陈兵涿郡之外,意图趁火打劫。奚濊表面卑顺,实则野心勃勃,然兵力却不敌辽东军,便企图用女子和财物笼络东秦,得到庇护。东秦人本性贪婪,无信无义,唯利是图,协助奚濊侵入边郡。辽东军对于奚濊和东秦的入侵坚决地予以了抵抗,崔、卢两家的将领皆在边境备战,积极抗击外敌。
只是,梁惠帝自始至终不愿支持这场战争,朝廷禁止兵部和户部为前线补给粮草、武器和金钱,更派遣使者示和,对过往既往不咎,并应允奚濊求娶和亲公主的要求,奉上美女与财物。崔、卢两家光凭借着自己的家底支撑庞大的军需,不是长久之计,李家暗中相助,却遭遇掣肘,无法及时支援。辽东军主帅崔义芝本有满腔报国热血,无奈失望至极,悲愤之下,自裁于长城之巅,激起北方士族一片骚然。
南方士族对河西和辽东战场的态度截然不同,对前者尚且强硬,对后者却从始至终建议采取守势,认为安定的辽东局面,必须依靠和亲。
梁惠帝十三年,夏,奚濊皇帝高焱迎娶大梁公主——平夷公主萧伶君。
北地不比南方,生活艰难,平夷公主离开江都行宫三年后便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郁郁而终,芳龄早逝。奚濊要求再娶大梁公主以维持盟约,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大梁嫡出公主——梁惠帝和皇后的亲生女儿。原来平夷公主只是半路托孤给梁惠帝的养女,并不是真正的大梁公主。既然能用一个女人解决边塞的国防问题,何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但彼时,江都行宫里尚未出嫁的嫡公主,仅剩一位——卫公主。
卫公主一生有两任丈夫,第一任丈夫高焱在她嫁入奚濊两年之后就一命呜呼了,第二任丈夫便是新帝——皇太弟高潍。高潍仰慕卫公主美貌,依旧立她为后,叔嫂通婚在当地并不违背伦理纲常,大梁即便觉得侮辱,为了两国和平,还是作罢了。
比起年迈的高焱,春秋鼎盛、相貌英俊、文武双全的高潍自然更合卫公主的心意,婚后,两人感情愈发深厚,孕育了一双儿女,辽东边境的和平维持了有十年之久。可万没想到,高潍三十五岁便患病驾崩,没有留下遗诏遗书,更没有只言片语。有人说,高潍的死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更有人说,害死高潍的人就是卫公主——她是大梁皇室的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