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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沈南月上楼稍晚。她原已做好了打算,如何去面对丈夫,晚上如何到大嫂处用饭,小心地踮起脚尖,提着裙子走楼梯,仿佛有千钧重。心上确实也有千钧重的秘密。她推院门,掀开卧室前边薄薄帘子,手上玉镯直往下滑,小臂汗津津的。
屋里没人。秤砣一下子落了地,当啷一声。她从袖口抽出信来,展平了,读毕拖出箱子,压在最底下。那放着一只装首饰和旧花样子的木盒,其实里边都是这样的信。起初她还不大会用白话写信。都是寄给那报上的假身份,只寄到谌其榛那里。写信的人,有男有女,有些人知道她是女郎,有些不知道。毕竟她从没有公开承认过那笔名是男是女。
好像也不大重要。她拿着信,看着那上边暧昧词句,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维持着,用这种玄远的方式调情,作为长日,甚至是过长生命中的消遣。说不上爱,她不懂得爱。旧式的女子,并没有受过这方面的教育,只能靠故事去摹想。当然,并不是说新式女子就受过恋爱教育的意思,但究竟会强一些——她坚持这么以为。
又想起谌其榛。其榛婚后比以前更活泼,却也成熟,一看便是妇人了。她穿松绿的长裙,裙摆长到脚踝,宽大,像波浪似的起起伏伏,据说是新传进来的洋气裁剪法。因为其榛肤色雪白,比她白皙些,所以不怕这颜色会衬得人没精神。胸口一枚吊坠,亮晶晶的,从小手包里取出信封和稿费来,递给她。
沈南月又还回去:“近来没有用钱的地方。你先帮我拿着——比放在家里好。”
她终于把新式小说刊了出去,比从前的吸引人,这一次钱不少,至少在几个月内,足够养活一张吃饭的嘴。其榛是婚后第一次来。问她:“家里怎么样?还习惯么?”
沈南月想了一想,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同从前一样的过。”
其榛沉默了,手指在皮包边缘盘桓几圈。最后说:“你丈夫呢?”
她如今是西洋式的太太,不怕出去交际。见朋友的时候顺便见一见丈夫,也是寻常事。但徐若冰出去了,还没回来。沈南月说:“他……好像也没有什么。”
都没有什么。一样是洞房花烛,不频繁地行周公之礼,晨昏定省,夜间说些生活上的事。该分多少钱,吃什么饭,穿什么样的衣裳。沈南月带了陪嫁的丫鬟和老妈子,徐若冰倒不多看她们几眼。原来想过的问题亦未发生,并没有什么西洋女友吵着要进门。不像她嫂子,据说长房里大少爷连丫鬟和通房都弄得差点一团糟,最后统统撵了出去,为了节省麻烦,洁身自好作罢。
其榛“嗯”了一声,不知是放心还是不放心。其榛以前是喜欢她的,这个沈南月知道。不仅是闺中密友,更有一种异样的亲密。若再古早的年代,或许要“结为姊妹,永远共侍一夫”的。在娘家的时候,她们两个在一张床上躺着,其榛在被子底下,静悄悄地握着她的胳膊,接着又是胸前。沈南月却只是装睡,就这么着,什么都没有了。有时候也很遗憾。如今那激情都褪去了,她知道,其榛说话做事,再不是以前那种虔诚式的态度。或许因为两个都嫁了人,而其榛又率先浸入到了妇人式的生活中去,把深院内的小心思都磨灭了。
但一直也偏帮她些。像是为了报答沈南月以前的默不作声。
徐若冰还没回来,她对着镜子,又拢了拢头发,这才到小花厅去吃饭。“小花厅”是个特定的称谓,是家里几位少奶奶用饭的地方。因为没有更大的长辈在,所以也不必早晚地请安,通常只是各家自己吃饭,只有逢一三五七的日子,才聚到一起。
这不算什么礼仪,只是家里这么些年形成的习惯。到时二奶奶已经到了,她刚过去,大少奶奶后脚也来了。三位媳妇都聚齐了,落座用饭,中间除了杯盘相碰,竟寂无一声,像章回小说里的场面。等饭食撤下去,洗了手漱过口,闲谈才真正开始。沈南月寡言,只垂着眉眼,目光落在大少奶奶章楚媛的鞋子上。
楚媛在娘家,是实际上的长女。章家人丁兴旺,不仅男子多,光小姐就有六位。以前是七位,只大小姐齐媛夭折了。沈南月原听说过,连名字都是一个个排下来的,齐楚燕韩赵魏秦。性子也确实雄烈。据说娘家父亲去世那时,家里只有个姨娘生的弟弟,差点被亲戚吃了绝户财,是楚媛还没嫁,跟母亲一起硬给顶回去的。
其实章老爷子死时年纪不小了,又得了卒中,瘫在床上有一两年,哪里还顾得上生育。但毕竟连太太都不说什么,况且老爷子本人也没出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