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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月出阁是在夏天。天气太热,头上蒙着红艳艳的喜帕,简直像受刑,脸上身上都往下淌汗。她一边在轿子里摇摇晃晃,一面又想,幸好婚礼是在平京办的:娘家和夫家的人都在北边待得久了,野了,所以仪式稍稍简洁。若是在她老家,南边规矩大,一身汗或许还不够出的。
也应当怪新郎,都说是个洋学生,居然连个洋婚礼都没给她争来。最终一切如旧,还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这么到了新房里头,坐床撒帐,又等到客人散了,一杆铜秤伸到眼前,挑开了盖头。
她想着脸上的妆不知道花了没有,这一瞬可是真有些羞——毕竟年纪太大,今年已经过了二十四岁。
新郎没太盯着她看,倒先把铜秤和盖头都搁到一边,在床上坐下了:“热都要热死算了——你蒙着那么大一块布,是不是更热?”
一边说,一边自己解自己的衣服。
她上头只有一个哥哥,下边光自己这一房就有四五个妹妹,以前可从没有想过会最后一个出嫁。婚约是早就定下的,父母之命,那时候她母亲还在……跟她的婆婆说是手帕交。也或许是因为这个,沈南月对结婚并不感到过分的恐惧。甚至有三分奇异的期待,觉得能从未来婆婆处知道些许关于母亲的事。
故事听多了,戏看多了,竟盼着能有什么执手忆故的局面出现,哪怕只出现一刻钟。何况她自己还是个写故事的。但事与愿违,徐家老太太早已过世,至于婆婆,则只在初嫁那几日同她见过一次,除却例行的跪拜略无多言,过后便南下不归,连一丝戏剧的影子都没叫她抓着。
出嫁那时候,她自己带了丫鬟和老妈子过来。陪嫁都经由娘家人嘱咐过,万不可让自己家小姐受了委屈——特别是新姑爷是洋学生,万一还从外边带了什么人回来,或者预备带人回来。这个倒没有。
沈南月嫁给这家长房里最小一个少爷,徐若冰。亲事是早就定下的。小时候,那时候她还只会哭,真年纪太小了。等到大了,再说不嫁,这时她已经没了母亲,只能去求父兄,当然没辙。倒显得她很没有教养,因为一个旧式的小姐,听到别人议论自己的婚事,本应当含羞避走的。
当然,这挣扎也是徒劳无功。何况即使退了婚,又很难再寻什么良配。先不说寻不寻得来,光是还要专门去寻也很麻烦,她也就渐渐不再提,只能在心里担忧。洋学生!这样的人,在她家还没有见过。而且未婚夫一去十年,竟都没回来过,只能听见谁被退了婚,谁又在外边结了婚,却全不跟她相干。徐若冰片语只字都没给过她。虽然规矩的人确乎应当如此,可……那得是什么模样。或许跟夷人一样,变得野了。
等到了新婚那天,新郎坐在沈南月旁边,先没打量她,倒是她先在看人家。穿的是传统衣服,但是头发早已经剪成了短的,全身上下就显得不伦不类。她一时不知道应该叫他什么。徐四少爷,很生分,也不新派。虽然她大嫂现在还叫大哥做大爷。她本都习惯了,对着新郎,却说不出口。
他两个从没有见过面。虽然是表兄妹。也不全然是,因为两人的母亲便已经是隔了一层的表姊妹了,不是亲姊妹。但仍可算得亲上加亲,所以她必须嫁过来。她的婚事更像是上一代人为了维系自身关系的纽带。也不是像,大约本来就是。
新郎便说:“你叫我的名字,我也叫你的名字。在外国,都这样,很方便。”
沈南月犹豫了一下。她躺下去。天气真的太热了。徐若冰在她旁边脱得只剩一件里衣,坦坦荡荡,像一条鱼似的滑上了床。是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做了新嫁娘,却并不真正害羞。之前羞是因怕自己韶华已逝,是为自己羞的,但看新郎时,她竟镇定得像在检阅什么。或许是章回小说里,新来的少奶奶检阅全家的下人,场面不同,相似的是那种微带紧张的镇定。
也不过是如此。她以前想过许多次自己的婚姻大事,从一个家转移到另一个……闺训虽严,但她也见过些亲戚,认得亲戚家的男孩子。那时候新郎还在外头,她几乎想要私奔。终究也没有。因为被她哥哥发现了苗头,关在家里很久。
一位姊妹来看望她,窗外的晚霞忽忽地往下落着,暮色**了,屋子里人影渐看不清,只能听见钗环的脆响,细细碎碎的。
对方说:“结婚了真是很忙——或许以后不能常来看你。”
这是她朋友姊妹里最洋气的一个,甚至跟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嘴唇涂得嫣红,头发也剪了,又烫过。据说这都是她丈夫的要求,那人是个从南边来的商人。从前家里考过状元,未料后来却改了行。
沈南月伸手过去,极新鲜地摆弄着她弯曲成波浪状的发尾,说:“其榛,你这个样式新鲜,真好看。”
谌其榛便低头笑:“就是有些不习惯。”
沈南月又问她:“怎么样了?”
是说她的稿子。其榛的丈夫在家里,闲着,要弄杂志、报纸,总之是从南边传过来的新玩意儿。于是沈南月便也学人写东西。不过这时还只有诗词。
闺中少女没有做这个的,所以她的身份全是假,只有文字是真的。沈家翰林出身,家学当然不会差。她是没上过学校的,识字读书还是照例请的先生,在家里学。先前还有许多姊妹作伴,现今都无了,一个一个嫁空,只剩了她自己。
一天一天地等。她身量是彻底地发育了,最不可为人道的,连胸前都丰满极了,完全是个女人,不像别人,十六岁就上花轿,眉眼都还未长开。她满了十六岁,到了原先约定的嫁期,未婚夫却说要念,一读就要四年。二十岁,谌其榛连长子都生完了。她的时间仿佛停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