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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一直在下雨,连着十来天,都没见着太阳。报馆里在开生活反思会,大家依次依次交了材料,因为何栖朋是大学生,工作的时间不长,又是下过乡才来的,所以倒好过关。或许也因为下乡时候他很得人心,评的等第好。他的稿子也写得好,人又简单,办公室主任觉着他好使唤,倒并不在这等事上为难他。眼看说了一圈,一个一个轮过去,就快结束了,他心里盘算着今天回去应当弄点什么来吃。
前一阵郜瑶瑶在他家里住,弄饭是她来,现如今郜家姊弟两个都搬走了,像没来过……他心想还是把早上的米饭泡了水,这样也省事。
忽然地,主席台上话筒嗡嗡了两声。是说有人揭发,在座有人同报社里的同仁有流氓关系。
“现在我们希望犯了错误的人自己出来坦白反省,坦白之后,还能够重新回到大众的队伍里去。”
是这么说的。何栖朋手心里直出汗。他四处张望,第一个想看那女打字员脸上是什么表情。可她不在,这种级别的会议,她还不够来参加。何栖朋毕竟是重点培养的青年骨干。那末是谁?是谁揭发的他?他悚然地想起在建宁路那个夜间。
天蒙蒙亮,他从哐啷作响的铁楼梯上下来,跨过门口一层灌木,在街上,就见两个人矗立在眼前,一句话也不说。也像两棵树,灰蒙蒙着,和身边的行道树融为一体。郜家姊弟两个一齐望向他,连那种破灭似的眼神都极相似。平常还总是想,他两个长得并不很像,有时仿佛看不出是一家人。今次却都悟了,真是很相似。郜瑶瑶身上围着本要送给何栖朋的围巾,但何栖朋的第一个念头,是心想:我与郜瑛,这次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郜瑛原本心里对他有愧,这时浮在夜霭里,被手里电筒的光照射着,脸上仅剩了那种破灭之色。但又不敢露得太彻底,因为不能叫身畔的郜瑶瑶看出来。只能表现得是在悲怜自己的姊姊,不能叫人知道是悲怜自己。何栖朋关了电筒,抬高了调门,尽量显得自然些,问道:“呀,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郜瑛说:“你半夜里出去,又不知道去哪,姐姐担心得很,正不知道哪里找,你朋友便上门,说是在街上碰到你,在游荡。”
何栖朋说:“是什么朋友?”
郜瑛回答他:“是一位姓孟的同志。”
他又拧开了手电筒。那光似乎晃眼……像主席台上,照着中间座位的那一盏灯。他不知道是否应当去自首。但其实揭发的人根本未点名。或许是有别人呢?他去了,岂不是白去给人家送罪名。但若就是在说自己呢?他把目光又逡巡了一圈。上面还在催。那么是谁揭发的?
是孟,还是郜瑶瑶。或者郜瑛。他筹算着,后背寒毛直竖。郜瑶瑶那张“很女人”的漂亮脸蛋,在那夜里也还是漂亮的。脸上的嫉妒,恼恨,或者是失望,神色也都是“很女人”的。后来,他们就搬了出去。走那天何栖朋帮着拿东西,郜瑶瑶跟他单独相处,又问了他一次:“小何,你真不能同意么?”
何栖朋摇摇头。郜瑶瑶竟一下哭了。他怕女人哭,因为不大懂得如何应对。但怕了,就懒得应对。只任凭她哭。她见何栖朋不说话,自己拭了泪,说道:“你不能救救我的吗?”
何栖朋思索了一会儿。但这事究竟太大了,他不是春秋侠义之士,到底不肯应。郜瑶瑶又说:“我也未必会管你的……”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又说:“哪怕以后再分开。”
但泥潭万万不能渉入。何栖朋心里酸楚了一番,又夹杂一丝为自己的决心而生出的得意。他说:“这是终身大事,你我都不可草率,希望瑶瑶姊还是应当去寻志同道合的伴侣。”
伴侣。他玩味了一会儿这个词。若被发现了自己与伊沛之的事,不知会怎样。前一阵的揭发活动,听说有人被抓进去,最后竟枪毙了。但有时又很好过关,简直恩威难测。有时他是诚心在反思,有时又不爱,只想一辈子什么也不想,就过下去。这些什么今天一个样、明天一个样的事情,都不要与他有关系,这才好。
点名转了一圈,还是没有一个人揭发或坦白,可主席台并不想这样过去。又问了两圈,第三圈,问道何栖朋,他抬头看,只觉主持人那两只浑浊的、浅黑的眼睛,又细又长,像两根针,直往自己身上扎。他颤抖了一番,竟低低地举起了手。
但上头没叫他。原来对面已有人高高地立了起来。声音很大,但又很细,显得有些尖锐。“揭发我自己,坦白交代与总编辑处的伊沛之有不正当关系!”
像说什么宣言,头上都冒了汗。何栖朋头上也冒汗。伊沛之这时和他们已不再在一栋楼里办公,因为前一阵这报社分拆出了两个部分,伊沛之是那另一半的负责人。何栖朋的手一下软了,掉回桌子下面。原来真有人自己揭发自己这种事。原来不是他。原来他可以过关。幸好没太着急。但谁知道对面是不是也因不知才这么快就坦白的呢。
原来伊沛之同这么多人好过。那人比他年纪大,约莫比伊沛之只小个五六岁,个子也不高,听说话的口音,是个本地人。在讲两三年前的事,那会儿伊沛之应当刚到云间。何栖朋紧盯着那人,他真是生得不好看。那一张脸是怎么能那样肥硕的?要不是因为认识,何栖朋会以为他是四十几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