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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母打那以后倒不很管他,兴许是觉得他会吸取教训,又或者是“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不过他也没有了从前的阔绰。他这一向都用黎兆熊的钱。黎兆熊家里稍微有些积蓄,这些年又节俭,还曾经在云间的证券交易所小捞过一笔,虽然不怎样富贵,究竟也较宽裕。
云间金融业出事的时候,黎兆熊居然偏巧躲过了。他真正幸运,那时节许多人血本无归。南友清作画当然也赚钱,只是没准头,他有时买些收藏品,花得也快,所以手头账目向来很难做平。黎兆熊眨了眨眼,暗暗笑一声。
不见光的屋内很热。有汗水从脸上滴下来,滴进眼睛里,造成涩而咸的疼痛。汗也从脖颈往下淌,颊侧,脖子,再到肩胛或者锁骨,最后流淌到胸口。像衰老的白鹤,毛羽柔顺而黯然,沾些水汽。不能不说很美丽。南友清往后退一步,柔情地注视他一会儿,他差点打个寒颤,忧心南友清现在要停下来,先把这景致绘到画框里。
幸好画家只是对他这样说。说说而已,并没真去画。年轻人的躯体更为结实,虽然肤色也白,但有生机。瘢痕原很狰狞,这时看惯了,也很有异样的趣味。这具身体很能满足他。也满足他心里空洞的、啮咬着周遭的那动物。以前他只嫌不足,常要缠着段玉山来,如今却不,但反而只要做了就很惬意,觉着胀满。不知是不是连灵魂都被磨损了胃口。
在这时候想起段玉山,于旁人或许是个忌讳。但南友清不在意,他二人都知道。他和南友清是一种遇合,无话不谈,这些也谈过。只谈得不多,毕竟还有些羞耻的意思。但南友清已知道他那种渴求的心理与对痛楚的吮吸欲望。吮吸不仅是肉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南友清此刻也袒露着,两人事后如是相贴,实在很舒服。他解开了黎兆熊的束缚,一只腕上带勒痕的手搭在他身上。像血,倒令他想起自己以前吐的黑血。也并不觉得风雅或凄然,只是因为颜色,很普通地想起。
吐血那时到如今,实际上日子很长,但这时在他脑子里是飞速旋转的,一味向前出溜。从如今到往后,日子才真像都被拖慢了。南友清不是每天在嘉陵,总要出门,也要回家,间或采风与应酬。黎兆熊则定期得到下关去。两人有时便都杳无踪迹,但到回来,就又总能记得见面。这年仿佛战事略有转机,轰炸倒比以前少了,但他们运气不好,唯一在嘉陵之外碰上,就赶上了警报。
在下关,是从未经过的轰炸,华宁的操场和一小部分办公室都被炸了。真是狼狈不堪,也很出人意料,黎兆熊走了一圈,觉着疲惫,举目四顾。人不多,他在废墟前头坐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学生来了,又赶忙站起来,说些鼓劲的话,指望别被写到“黎先生在废墟前落泪”一流的记录文章里去。他是总觉着克服神州的口号喊出来,总比新亭泪稍高明些的。这也是种性格上的偏好,人总好自己所无的东西。
南友清正来找他,把这过程尽收眼底,露一个笑,又很鲜亮,像初见那时似的。这是春天的事,但有时记不清,两人又总觉着是在秋天,终归南边的春秋景色接近得很,一时分不清也是难免。这种记忆上的错乱大概确实印证了在两人心里这段时日的缓慢。
黄金年代,当然慢些好。具象化之后,像粘稠的金属溶液,在生的河流里别具一格,徐徐地挪移过去。而别的时间段则是奔流着的清水。这很不合理,幸好黎兆熊和南友清都不很了解化学,所以并不提出异议。
黎兆熊确实不擅长理科。数学水平也很有限,这一年年底打牌,仍然是输多半夜。只是徐慎如牵涉进一场风波,之前便辞了职,不在嘉陵,所以牌局换了人,这令他输得更均匀。
席间,有人谈论到这件事。被谈论的对象未露出明显的恋栈,据说闭门躲在华阳,大抵别是一种滋润。又说别的,文坛的事,艺术界的事,偶尔说到南友清。南友清这时和一位前辈很不睦,两人不可开交,镇日互相詈骂。詈骂用词过重,毕竟双方都还读书识字,但剥除表征,里子不过如此。
这名字令他心头一跳。那几人知道他们熟识,所以自动挪开了话题,其实他也没听到几次,但还是出错了牌。这些人当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的“熟识”,只当他也不过是南派的师长,把南友清当亲切晚辈。
还提醒他:“他看来很狂妄,你要留心。”
黎兆熊诺诺,语气很有把握:“我有数的。”
他实际不太讲得清。不过,太看得清的人不适合做恋爱的对象。连恋爱都不适合,更不要说遇合。只宜于直接去完成婚姻,婚姻又不是他所要的——他从不想起他名义上的妻子。甚至恶毒地揣测,是否妻子嫁的是婆婆,而根本不在意他这个丈夫的看法。
段玉山他当年看不太清,是嗣后才渐勾勒明白的;因此或许十年后他也能看穿南友清,但那毕竟是十年后的事。所以南友清回来了,他也不对画家谈欺师灭祖,只谈一谈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