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妥协(2 / 2)
兰序见我执意要走,顿时慌了神,挡在我面前拼命摇头,噙着眼泪哀求地看着我。
“昨……昨晚你突然不见了!我在下面找到你的时候你又晕倒了……身上全是泥所以我……”
“所以你?”
“你可以不要走吗?拜托你……”
“哈?在这里等着被你挖眼睛?”
“不是的!我……你不是……已经离家出走了么……”
我突然搞不懂他到底是想求我还是威胁我,前一秒还可怜得要死,转眼就揭人伤疤。
“Hello?我们认识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抛开那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恐怖,潜意识里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不会害我。而此时的我也的确无处可去,但到了嘴上就是不想饶人,“挖兔眼,收集猎奇黄图,我是不会怕你,因为我只觉得你是个实打实的变态,还老哭哭啼啼的,恶心得要死。”
他被我说得愣住了,憋着一口气堵在我面前,半天讲不出来一句话。
“你叫宁人,我叫兰序,我们现在认识了。我们从昨天就认识了,不,是前天。”
他还是穿着那件不合身材的老款外套,决然地回避了另一个话题。那股抓着我手臂的力量轻之又轻,长长的袖筒把他的手埋没在里面,我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把他甩开。
但我并不想这样做,可能是阳光温暖,把我狭隘的心胸拓宽了一点点地方。
我低头看他的脸,但不想与他目光相交,于是盯着他额头上那块伤疤,阳光把他白皙的皮肤照成金色,与这块沉淀得很深的结缔相映成彰。
我伸手覆了上去,粗糙的触感令人作恶,却又让人抚摸上瘾。
这一刻我想起谭葳蕤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他来,但我确实是想起他来了。
“可以别走吗?我有钱,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只要陪陪我,就可以了……”
“意思是你要包养我了?”
这他妈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
他看着我,那双氲着水气的眼睛浮起了笑意,里面映射着朦胧的我的影子。
那个影子下坠,下坠,在那个深千尺的桃花潭水里不知何时才能沉到底。
覆灭中我第一次看到了真实的自己,还有别的一些属于或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并不是在害怕死,我确定,我所恐惧的那些东西,并不是死亡。
“好吧。”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继续下坠,下坠。当一个人在每个分岔口都选择错误的那条路,那他的人生烂到了底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至此,前所未有的不安感向我袭来,我可能就要被卷入到一场匪夷所思的纷争当中去了,又或许我早已身在其中。
人的出生是一场不幸,我的出生更是。
上小学的时候我刚来到中国不久,不会说什么中文但是却能听得懂,放学的时候母亲总是站在一群家长的最前面第一个接到我,虽然我想去校门口的小超市逛逛的时候她总是拒绝我,但每天透过那扇钢铁大门一眼看到她的笑脸时我都感到非常幸福。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对那些流于背后的闲言碎语格外敏感——我不在意别人如何用那些带有歧视意味词语来讨论我,但我愤怒于那些半大孩童用从家长那里学来的语言来评价我的母亲,00后最大的特点就是早熟,我万不相信他们不懂那些话的意思。
他们说我的母亲磕药,可能同时还在做鸡,我这个被黑鬼操出来的又丢掉的艾滋病源就是证据。
我揪着他们的领子叫他们拿证据的时候,他们依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你看你妈那个样子!不是吗?”
你敢动手吗?
动手,意味着我的母亲将要再一次被拉到光天化日之下来接受羞辱和践踏,而她除了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之外毫不作为,这只会让我更加生气。
所以我不敢。
但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校门口便看不到母亲了,甚至家里也不怎么见得到她的身影,偶尔与她在我醒时相见她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预感到一些事情,但始终不敢开口询问。
直到有一天我在独自回家的路上被人蒙头绑上了车,我才开始认真思考某些传闻的真实性。
或许我的母亲真的不是一个好人,因为她看起来不像。
我被蒙着头,被推搡下车,又被人拉来扯去,脖子上被架着可能是刀的东西,身边回荡着男人女人的怒吼或尖叫,我听不明白他们在吵什么,只能依稀分辨出其中有一个愤怒崩溃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等我被另一只手抢走,四周逐渐安静下来,蒙住脑袋的黑布被揭下,反绑住双手的胶带被撕开——我身在一个看起来前后都不通的巷子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梁契。
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无框眼镜,刘海被汗湿得微微有些凌乱,整个人因为带着我跑动而呼吸不平,他蹲在地上抱住颤抖不停的我,他说:“还好你没受伤,没事了,没事了,别害怕,我保护你。”
他的怀抱显然不同于我的母亲,可能在二十代的青年当中略显单薄,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是强壮又有力。我顿时泪腺决堤,回抱住他,朝他怀里猛钻,把眼泪全都使劲地擦在了他散发着酒精味道的外套里。
那之后我见到母亲的频率更低了,几个月后梁爷帮我转到了一所私立小学,每天亲自接送我上下课,他说话很轻细,总是让我想起我的美国妈妈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香气。
我偶尔会跟他撒娇叫他带我去店里玩,他则会轻弹一下我的脑门说“酒吧重地,未成年人免进。”
没过多久我便听说了母亲被捕的消息,罪名是贩卖海*洛*因。
梁爷带着我去见她最后一面,流言确是空穴来风,但我却没有因此生出一点点受到至亲背叛的愤怒或是不齿的感情,她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深深地看着我,这一眼看完了她的一生。
一个自称是我外婆的女人开始来照顾我,我知道她总是久久地注视我,却又总在我的面前掩饰那种渴求的情绪。她给我买来很多东西我都不喜欢,除了一个帆布书包——这抹红色被这个总是欲言又止的中年妇女拿在手上的时候可以让我稍稍感受到一点她的生气。
再后来,我的母亲死了,一个名叫谭葳蕤的废人随即以我父亲的身份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
梁契一开始那个把我送去市里最好的十二中上初中的承诺最终也没有兑现,于是我被随机划分到了离家最近的一所不怎么好的中学里。
班上有个满身牛皮癣的白化病儿,我和他一黑一白被安排在教室的角落里坐着。
他可能以前受过欺凌,所以总是怯生生的,万事都把“对不起”挂在嘴边,手臂稍微越过了一点课桌边界这种小事都能让他宛若惊弓之鸟,道歉个不停,如果不小心碰倒了我的水杯,则更能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出我欺凌他的流言的,人们看我的表情日渐不善,而他则更为夸张地会因为我的一个眼神而震颤不停。
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不愿意正眼瞧我了,除了那个白化病儿,总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被我发现后又做出一副十分可怜的表情。
我腻了。和这些自感优越、刻薄残忍,善于把卑微变异成武器的人待在一起。
而我何尝又不知道,我自己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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