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2 / 2)
灰泥红墙的花园洋房掩在一片茂密葱茏的竹林里,这是她曾生活了十六年的旧家。
摁了门铃,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便立马出来迎接时路,伸手想接过时路手中的行李箱。
“方姨,我自己来。”时路挡住方姨的手,把行李换了一边。
方姨笑起来,眼角和脸颊皱出几条痕迹,笑着说:“大小姐这么辛苦从国外飞回来,肯定累坏了,把行李给方姨吧。”
时路推脱了几番,拗不过方姨,还是无奈地把行李递给了方姨。方姨喜笑颜开,领着时路进屋。
“大小姐,夫人去出版社了,晚些才回来。”方姨把时路的行李安置好,又忙前忙后的来回好几趟,端了碗人参燕窝粥给时路,“趁热喝了,驱驱寒。”
时路在方姨关切的目光下喝完了一整碗燕窝粥,眼见方姨要去盛第二碗,忙不迭地说:“方姨,我累了,先上楼去躺一下。”
回来是提前说过的,房子也一早就打扫好,才换上的被褥有一股臭氧的味道,房间的摆设还和自己当初走时一模一样。
瑞信派时路回国的这段日子,正好撞上了时路的大爷爷病重,医生说熬不过这个春节了。时路拒绝了瑞信的派遣,递了辞职信,流程还没走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先回国,结束了在华尔街长达五年的工作。
“路路,快起来吃晚饭了。”
时路迷糊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熟悉又不真切。她把头埋在枕头里,呼唤她吃饭得声音又再度响起,由远及近停在她的耳畔。
时路侧过身,抬头望着。床沿边站着一个中年妇女,面容姣好,青丝挽起,插着一根青翡翠的簪子,身着锦缎暗紫金线镶边勾出一朵野蔷薇立领盘纽旗袍。
陈娇蓉女士怎么不会老的样子。
“妈妈。”时路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朦胧鼻音。
时路怀疑自己睡个午觉睡感冒了,不然怎么解释鼻子酸酸胀胀的。
“路路,起来吃饭了。”陈娇蓉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时路的背。
时路略微一挣扎,就从床上爬起来,跟着陈娇蓉女士下楼。
四菜一汤摆在圆桌,只有时路和陈娇蓉女士两人,圆桌显得空且无用。
饭后,陈娇蓉拉着时路到花园消食,“路路,等你大爷爷的葬礼结束后,再去北京吧。”
“嗯。”时路心不在焉地应着。她觉得很别扭,大爷爷病了大概两年多了,去年年底突然加重,已经没有意识了。可人还躺在病床上,还有呼吸,所有人都笃定他活不过今年春节,开始着手安排后事,这样的行为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时路没有告诉陈娇蓉自己辞掉了瑞信的工作,她怕说了就会被留在上海,哪儿也去不了。
陈娇蓉又说:“过几天你的姑姑伯伯们才来。”
时路撩起一缕垂在脸颊边的发丝,不咸不淡地应着:“噢。”
陈娇蓉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可毕竟是一家人……”
“妈,别说了。”时路提高了音量,不悦道。
陈娇蓉停了正说着的话,转了个话题:“你去北京,可以联系一下你小姑。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过。”
时路松开挽着陈娇蓉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陈娇蓉也只是看着,沉默着。
时路有个小姑,离家去了北京二十多年,十年前她父亲去世时未曾回来,这次葬礼应当也不会回来。时路从未见过小姑,却从姑姑伯伯的口中听过无数次,逢年过节阖家团圆的时候,总是对这个姑姑批斗一番。
时离嬿,她的小姑。
年轻时,背弃了幼时订下的婚约,跟着教她画画的老师私奔去了北京。大家族中出了这种事,自然觉得使祖上蒙羞,颜面扫地,大爷爷辈的人从此恨上了北京,不允许家里人去北京,生怕去了北京就会去见这位败坏门风的小姑,然后接她回来。
时路得见过几次这位小姑的照片,个子不高,怯生生的站在父亲身旁。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时路对这位小姑的评价。
时路对这位小姑并不存在敌意,她只是不想和她的母亲在说下去。陈娇蓉女士或许是很久没有和人交谈了,说起话来家长里短,离不开这个时家。
临近除夕还有三天时,夜里,大爷爷去世了。
今年的春节是没有办法过了,大伯携家带口从苏州赶回来,三姑姑带着十五岁的女儿从厦门赶来,余下的亲戚也陆陆续续在第二天到了。家里的佣人不够,忙得人仰马翻。
自她大伯连夜赶回来后,时路就一直待在房间不曾出去,她烦这家人,大伯尤甚。
可熬不过晚上,全家要一起举哀焚纸。时路把方姨准备好的黑纱别在衣袖上,去了大厅。
楼下来的人不止亲戚,还有大爷爷生前的故人,各色亲戚中相识的友人。乌压压一片,在花园,在大厅走动。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人还是那群人,事还是那件事,时路捂着肚子,肠胃绞痛,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却让她非常不适。
大爷爷过世,大家做足准备了整整两年,没人有哭得太伤心,时路更是一滴泪都落不下来。葬礼持续了三天,人来来往往,姑姑伯伯又忙着哭丧又忙着交际,故人友人走了一波又迎来一波。
结束后,正好迎来除夕。
年夜饭那天,大概是十年来旧家人最多最齐的一次。所有人的脸上一扫几天前的悲痛,想要借这个春节冲淡大爷爷过世笼罩的阴影。饭桌上,不出意外又提到了她的小姑时离嬿,批判她毫无孝道之心,父亲死了也不回家。
陈娇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头天的时候,离嬿小姑子的女儿好像来了一次。”
“什么?嬿嬿的女儿来过?你怎么知道?”三姑姑追问,夹住的卤牛肉从筷间滑落。
“第一天,你们都忙的时候,我在大门看到一个姑娘,她说是离嬿小姑子的女儿,来看看,又匆匆走了。”陈娇蓉不急不慢地陈述。她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性子慢慢的,带着一种旧社会贵圈的书香世家出生的气质。
“啪——”大伯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玻璃杯底和黄檀圆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大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气道:“那个没良心的丫头,自己不知道回来吗?二弟死的时候不回来,父亲死了也不回来,她心里就没有这个家。”
时路捏紧了手中的木筷,忍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说:“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间了。”
起身离桌,就听见大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路路,从大伯回来到现在,你都没有喊过大伯一声。”
时路转身,左手摩擦着右手无名指的戒指,继而笑出声,纤细的手指把垂下的头发撩到耳后,慢声说:“十年前你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是你们时家人。”
语气十分讥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