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 / 2）
时路转身快步离开了圆桌，一片喧闹抛之身后。上了楼，回到房间，她仍旧紧紧地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心脏在绞痛，肠胃也在绞痛，像一曲慷慨激昂的第五交响曲命运第一乐章，此起彼伏，这边罢休那边来。
十年前，上海。
时路被家人从北京接回上海旧家时，她只能看见她的父亲紧闭着双眼，躺在冰棺里。她想摸摸他，手却只能停留在一层玻璃之上；她想喊喊他，话语却卡在嗓子里发不出声；她想摇醒他，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时路的父亲突发性心律失常过世，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会突发心律失常，所有人都在为了圈子中的交际忙碌，为了家产争得不可开交。
时路披着麻衣，在灵堂整整跪了一天一夜，她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更糟的事了。
葬礼的第二天，时路发现自己失语了。她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此刻最应该关心她的亲人，正忙着哭丧和应酬，没有人在意她，看着她的眼神都在诉说着可怜。
葬礼结束后，迎来了更糟的事。
大伯把一纸领养证明拍在她的前面，一堆亲戚围在一起看着她。天旋地转，寒风呼啸，她以为走到了路的尽头，停了一会儿发现前面还有悬崖可以往下坠，灵魂被撕扯，腰间绑着麻绳，麻绳接着巨石，把她从崖边往下退，口中的惊喊湮灭在狂风中，下坠下坠，然后粉身碎骨。
她失去了继承权，大伯和其他几位姑姑收走了父亲手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留下百分之五股份和一幢旧宅给她那清高、不愿争不愿抢的母亲。然后，一脚把她踹到了美国。
“路路，我们几个长辈决定让你去美国接受更好的教育。”大伯坐在正位，沉声说。
时路猛然抬头，想要拒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只好急切地摇头。
“路路，你不用担心，虽然你不是二弟的亲生女儿，我们也不会让你在美国受委屈，你去了那边肯定会比北京好。”大伯忽视了她的急切，继续说，“本来我们全家当初就不同意让你去北京读书，现在你父亲走了，为了给你更好的教育，你还是去美国吧。”
“就是呀路路，你放心，你大表哥也在美国，会有人照顾你的，别担心。”三姑姑在旁边附和。
时路把目光看向她的母亲，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她眼里的哀求，她相信她的母亲能看懂。
陈娇蓉女士默默坐在一旁，好久才开口，说：“路路，妈妈照顾不了你。”
刹那间，狂风骤雨，月光奏鸣曲响起，世界上最冷的雨最狂的风都吹打在她的身上。她四处奔跑，跑丢了鞋，污泥抹黑了洁白的棉袜，飞扬的裙摆变得沉重失去轻盈，她是个可怜的小孩，孤独的存活游走在世上，当她习惯形单影只时，迎面走来世上唯二的人，往她胸膛插了一把刀子。刀子泛着金属的寒光，成为她唯一的光亮。
最终，时路没有反抗的能力，被家人送上前往美国的飞机。
时路紧捂着肚子，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浑身冷汗淋漓。这些记忆，在初到美国时，她无数次的想起这些往事，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捏碎，碾磨成粉，又咽回肚子里。在她好不容易以为自己忘记后，又跳出同一群人，让她回到当初的地方，把记忆一点一点摊开给她看，用放大镜带她寻找在记忆里被她丢失的细节。
再醒来时，已是天亮。上海的白日都来得比较早，刺眼的光从外直射到地板上。
时路揉了揉眼睛，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整晚，她的腰泛着酸麻，停了很久才缓缓从地板上爬起来，开始一件一件的收拾行李。
她的行李不多，从美国带回来的两个箱子也没打开，又从书架上取走了几张旧照片，转身离开房间。时间尚早，旧家安静得只能听见方姨在厨房煨汤的声音，她思索了一会儿，走到厨房，看着房子忙碌的背影说：“方姨，我今天就回北京了。”
方姨听见声音，立马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时路：“大小姐，今天才初一……”
“嗯公司催得急。”时路不自然地转着手上的戒指，低头说。其实她已经拒绝了瑞信的派遣。
“那您吃点粥再走？”
“不用了，我搭早上的飞机。”时路拎着行李，也没让旧家的司机送，打了出租车走了。
开往虹桥机场的路上，时路才打开关机的手机，搜索着今天上海飞北京的航班。时路能赶上的最早一班飞机是中午一点的，只能百无聊赖的在机场候机。
时路在机场买了个吉士汉堡，小口小口的咬着，一边回消息。时路十年没有回国，当年的大学生活只停留了两年，走得匆忙，没有任何人的联系方式，唯一说得上熟悉的只有曾经在华尔街新入职时认识的前辈。
“什么时候来北京？姐姐带你好好逛逛。”发信人是白辛。
刚去华尔街入职时，时路青涩得像个雏鸟，白辛就是时路当时的上司，带她熟悉业务流程，带她吃饭买衣服，甚至带她相亲。
两年后，白辛就被瑞信派遣回国。
“今天就来。”时路回完白辛的信息，短信里翻腾了几下，有陈娇蓉女士发来的短信，让她注意安全，还有些垃圾短信，没有Adair的信息。
刚回完短信没几分钟，白辛的电话就打来了。
“路路，大年初一你不在家过年，跑北京这么急着上班瑞信大门也没开吧！”白辛的声音永远年轻洋溢热情。
“我离职了。”听着白辛的声音，时路的心情莫名变好。
“我靠！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人，要来投奔姐吗？”
白辛当年被派遣回国的时候，直接辞掉了瑞信工作，回北京开了个杂志社。
“好啊，如果白姐你不介意的话。”
“求之不得啊，你什么时候下飞机？”
“三点半左右。”
“姐来接你。”
“好，谢谢姐！”
时路发完最后一条短信，关机，准备登机。
北京的冬天，和上海不一样，这里干，张嘴凛冽的北风就呼啦啦直往嗓子眼儿里灌，又疼又干。大年初一，机场人少得可怜，高速路也不堵，难得一见的空城。
白辛穿着象牙黑的齐脚踝的长款羽绒服站在首都机场的接机口，齐耳的短发，两颊通红，手里还举着一块纸板，白底红字的写着：小路路看这里！
时路刚出接机口，六个大红字瞬间抓取她的视线，不禁耳梢一红，拎着行李箱小步跑过去。
白辛显然很兴奋，双手高高举起晃了几下，然后迎着跑过来的时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高兴地说：“路路！我想死你了！”
时路把脸埋在白辛的围巾里，深吸一口气，说：“我也好想你。”
白辛带着时路回了自己在北京的旧屋，一路上只听见白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路偶尔插上一两句，大多数都是静静地听着。
三年前白辛被派遣回国，干脆地辞职了，自己开了个杂志社。被派遣去其他国家的分部，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只是白辛厌倦了投行的工作，每天对着电脑分析统计各种数据，手机不离身的日常，连个男朋友都没时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