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会员书架
首页 > >未展眉 > 栏杆哭尽,谁主吴宫里

栏杆哭尽,谁主吴宫里(2 / 2)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

遐思甚久,林珏也没有打扰我,好像他也陷入了沉思,我并不打算把这些事讲给他听,如果最好,我希望玉髓可以自己亲口对他讲。不过有一点,我算是确定了,玉髓这么多年来,对池见依旧保留的并不是爱,而是不舍,因为不甘心自己错付过的只是错付,毫无结果。他应该是早已经对林珏动了心,如若不然,他何苦让林珏动他,自己又全然无趣。他是在折磨自己,折磨到自己体无完肤才肯罢休。只是不知道林珏能不能觉察到他的这种心思了。

“太难了,我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唉,又累又难,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该继续还是放手。”他叹气,许多的无可奈何流露出来,我也实在找不到何时的话来劝他。人总是要自己想明白的,林珏能做好这个决定。

“你别总是唉声叹气,玉髓既然已经愿意把自己交给你,那你应该清楚,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你的,只不过还缺一些机缘。”我于心不忍,只得这样劝道。

闻言他便抬头猝然一笑,面庞失色,三分憔悴,三分无奈,三分伤悲,唯独有一分,是可惜情爱的模样,流转在他的眼底,荡若清波,凝如晶魄。我这才意识到,最是薄情的林珏,落泪了。

第二日早起,我刚刚起身,池见便来递话,崔嘉要见我。我来洛阳的事情十分隐秘,想来是阴叔惠等人向崔嘉暴露了我的行踪,今番事情,我已经牵涉,崔嘉要见我,也是情理之中。

“襄国公要见你,应该也是为了金马台的事情。”池见身边跟着一个丫鬟,我看模样,长得挺标致,傅粉搽脂,俊俏极了。

我瞥了她好几眼,嘴上还要回答着池见,“无所谓了,阴家是崔嘉抬举起来的,今番正是回报崔嘉的绝好时机,阴叔惠要做的这件事情必须要跟崔嘉说,崔嘉要见我也就无可厚非。”

池见点头,肯定道:“你说的是,我便差几个小厮跟着你去。”

“不必了。”我一口回绝,“太惹眼,我自己去就行。”

“也好。”

那丫鬟头上的一支碧玉簪子让我有些眼熟,我眼看着便问:“那簪子是不是从前摘星楼的花魁戴过的?”摘星楼,原来洛阳城红极一时的红粉之地,现如今没落了而已。

池见一愣,转而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

我未及他回我,便站起了身子向外走去,一壁还说道:“捡别人的簪子戴,也得看自己受不受得住,”我走到她身前站住并侧脸问她,“叫什么?”

这丫鬟早就臊红了脸,怯生生地道:“见……见樱。”

就在这时,池见在我身后断然喝声:“子漆!”

“哪个樱?”

丫鬟似是努力回忆起自己名字的来因,缓缓答道:“少爷说,朱红深见——”

“够了,见樱你先下去。”池见突然震怒,这丫鬟也给吓着了,但还是疾步退下。她应该从未见过她的主人这样发怒。

但只有四个字,我就知道她名字的来源了——朱红深色凋檐前,风尘多卷樱花去。是樱花的樱。

池见故作镇静对我解释道:“子漆,不是你想的那样,她……”

“风尘多卷樱花去,这句诗写的是暮春,寓意实在不好,你还是早些给她换一个说法好了,免得美人迟暮,风雨摧残。”原来搁置多年的怨恨又重新聚起。我从来没有淡忘,虽然我和他看似相安无事,甚至亲密似挚交,可我的心里永远记恨他。

我相信,池见自己也是有感觉的。

“见樱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了。”许久,他才说出这句话。

我冷冷一笑,方道:“你父亲最重正统,尚且容不得你的龙阳之好,你身边的**出身的丫鬟,又怎么可能承认,当年你有办法逐玉髓出府,现在你父亲当然有办法把一个丫鬟也赶出去。”

池见语气不服,争辩道:“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赶她走!”

“我真的觉得你有的时候很有趣,”我一字一顿,“怀的是不是你的,你还真敢断言,深宅大院里苟且的事情多了去了,和你行过几次房,就说怀的是你的孩子,浪荡女子变着法往上爬,也只有你这种人才轻易以为是真的。”

他直呼气,好似十分愤怒。但我知道,池见不是个易怒的人,这不过是气急败坏而已。

我也不想在这儿多停留一会,昨晚答应他留下来是真的愚蠢,这样想着便怒气郁结,索性朝着院里喊了出来:“也没瞧见哪个正经人家迎**进门的,偏偏还是头戴着标明身份的物什的那种人,打扮的倒是俊俏,可不知道背地里给多少人把玩过,如今落到你家院子里,野鸡进了凤凰窝,肚子里的蛋还不知道哪个好人的,你倒先宝贝起来了,本以为你是个回头浪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假面禽兽。”最后几句我咬牙切齿,回头看了他涨红的脸,心满意足。

林珏闻声推门出来,不少家丁佣人也出来瞧光景,应该也惊动了旁院,我迈出了门,林珏便走过来,满脸狐疑。我眼神示意他别吱声,只顾走人。

走过了山庭游廊,便看到这见樱梨花带雨地正哭,头上的簪子也给扔到了地上,断作两截。我还不忘讥诮她两句:“说你没这个富贵命,这么好的东西你也给糟践了,还想着做池府的女人,这个奴仆都是便宜你了。”

她闻言哭得更惨烈了,我抬腿就走,毫不关心她之后是否要寻短见,若真是怀的池见的孩子,便不想着寻死,一旦寻死,便是她自己坦白了。

出了池府大门,林珏方敢开口:“你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我听你说的话,一点也不给灵明留面子。”

“以后不许叫他灵明了,咱们以后和他绝无关系。”我气消了一半。

林珏便笑着点头称是,“是是是,绝断了好,还是子漆最厉害,换作旁人,恐怕没这个魄力。”

气消之后,我也有一些后悔,毕竟这么做真的太绝了,“我和池见撕破了脸,恐怕日后会有不利。”

林珏拍了拍我的肩膀,坚定道:“我早有觉悟了,如今我便陪你进退。”

他一贯语气淡然却分量十足,字字掷地有声,让人安心。我与林珏悄然之间已经默契十足,而我们都晓得,这种默契来自我们的本心。我和林珏,在某些事情上,实在是太像了。

“走吧,咱们去哪?”

我恍然回神,定了定心思,道:“去见崔嘉。”

进了国公府,不觉光景惨淡,感觉一切都给蒙上了一层灰暗,了无生气,压得人心神不宁,总觉得不知道从何处就要蹦出人来一样。林珏在我身边道:“这偌大的国公府,怎么冷冷清清?”

的确冷清异常,我也觉察出来一些不同往日的异样,明明艳阳高照,却依然宛若森罗场。报事的小厮引路在前,并未将我们带向书房,而是直接带到了正厅,这里我以前也不常来的,崔嘉也不怎么在这里见人,今日前来,恐怕是不好。

到了正厅门前,我们脱履进内,便见崔嘉坐在了正中的扶椅里,两眼几乎睁不开,残喘之貌令人揪心。英雄总要迟暮,美人亦会黄颜,将军战马成丘骨,文人笔墨作尘土,没有长生,也没有万古,非得要好听一点的话,那就是只要有人肯记得你,你便能活下去。崔嘉会是这样的人。

我们二人趣前行礼,我甚至用了极少用的尊称向他问好:“崔公安好。”

崔嘉并不震惊,或许是他失去了震惊的能力,他只是颤颤巍巍地从喉咙里发出喑哑的低吼,像是痰卡在了当中,上不来,也下不去。春娘在一旁轻抚他的脊背,想给他顺顺气,但是崔嘉最终放弃了,他艰难又缓慢地抬起枯槁的手,上下晃动,示意春娘。春娘便低头送耳,我们也听不见崔嘉似动非动的嘴里到底传出了什么话,便看着,等着。

许久,春娘微微点了点头,方对我们说:“老爷说,今天烦请公子您来,是为了金马台一事,老爷希望你能从中盘桓,调和双方,也希望你能找到机会,打破僵局。”

话到此处,崔嘉便又急迫地发出那种沙哑的咿呀声,春娘又赶紧附耳,目光凝着桌面,片刻之后方道:“老爷现如今已经没什么能帮你的了,但是因为曾经答应了你老师,所以要对你尽心尽力,老爷有一块青书券,是崔氏一族的号令,今天把这块青书券交给你,希望来日如果需要崔氏帮衬,便以此作为凭据。”

说完,春娘便起身走到后头,捧着一个小木盒走了出来,她把木盒交到了我的手上,并着一封信,“公子,您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老爷如今大限将至,把毕生精血托付给您,您也知道,老爷无所出,这些年来是把您当成自己孩子教养的,这封信是老爷前些日子身子骨还行的时候预备下的,等您出了府门,再看也不迟。”

我有些发怔,迟迟不肯接过盒子,春娘便一直捧着,直到林珏说道:“先给我吧,我替子漆拿着。”

春娘方应了一声“哎”,将盒子和信一齐交给了林珏。我坐直着身子,咽了好几口唾沫,槽牙咬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咬紧,心里头感受怪怪的。林珏便起身,和春娘走了出去。

二人一关上房门,我便如获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眼睛一阵酸疼,只得不停地大口呼气,崔嘉仍然坐在上面,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看我,或许这样老的一个人,已经不知道我现在的面目了。他从前那么健朗,比谁都更有力量,从来不将疲倦示人,从来不像今天这样孤苦伶仃。我原本比谁都恨他,都不满他,到如今,竟然一丁点怨念都没有了,我看着他,只是看着一位老人,灯枯作灭之前的最后的容样,让我倍感难受。

“还记得老师第一次带我见你的时候,你穿着胡服,在院子里学射箭,是丁宁在教你,我在一边看得出神儿,心想这老头还挺厉害,如今一转眼,丁宁也不在了,连你也,也到时候了。

“唉,想想我经常顶撞你,你也从来不生气,遇到事情了,我第一时间想诘问的人是你,可同样我觉得我最大的靠山也是你,崔嘉,你要是也走了,我今后可怎么在洛阳城里混下去。

“本来书案杂事多,不成笔墨不自得。成全笔墨无人记,关入牢笼难奈何。

“你说好的,做全这世道,现如今,你是不是怯懦了,你终于还是怯懦了,你休想让我给你背锅!崔嘉,别装了,咱们谁不知道谁,你这模样,是做给许令文看的吧,崔嘉,别装了,你能不能别装了!”

我的口水落到了手背上,眼眶给泪水杀得生疼,鼻涕落进嘴里,我声嘶力竭,声嘶力竭,声嘶力竭。这世界有时候真的很难捉摸,前一刻我还在谩骂池见,现在因为将死之人涕泪俱下,大怒大悲,心境两地,我委屈。十分委屈,我突然搞不懂自己这许多年来,究竟是都在做些什么,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却好像事事都想掺和,自诩置身事外,早已泥足深陷。我真的委屈,这几十年来,无人对我关心,所有的一切只有我来背负。我像是一个碟子,只能装浅浅的水,然而水冷水暖,稍稍变化便能让我为之所动。我真的很委屈,我好难过,没有人愿意真正陪伴我,来的孤独,活的孤独,却要逞强扛下所有事。我一直装作善于为人处世,结交甚广,措辞得体,可我的四海宾朋有几个肯为我渡船,我的八方亲友又有几个能为我吊唁。来日死了,可能只是一抔黄土盖过身,零落纸钱枯棠梨,荒坟野茔,死了就是永远地死了。

“崔嘉。”

我最终也只是这样叫了他一声。这一辈子,成也崔嘉,败也崔嘉,这一声名字成全了多少人,当然,也包括我。

哭完了,我撑着地站了起来,直直地凝望着他坐着的身影,我知道,他再也不能回答我一句话,崔嘉的声音终归只能在我的脑海里留存。此时,日光和烛火都照在他身上,衣服上的暗纹隐隐约约,看不出图样,他垂着头,手肘靠在椅子上,整个人瘫坐着,就像好大一块木头根子,粘杂着泥土。还好我记得,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本心。

崔嘉,我偏让你多活几年。

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春娘和林珏都候在门外,明显看得出春娘脸上干涸的泪痕,林珏的眼角也是红色的。我瞧着二人,淡然一笑,张开嘴,哑着嗓子低声道:“春娘,清河没有派人来吗?”

春娘强打起精神,答道:“崔四姑娘回去叫人了,她前日启程的,快马加鞭,最晚四天后也就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喃喃道:“好。”

其实,崔嘉哪里能熬过四天。

我低眼看见了林珏抱着的盒子和信,往事便又在眼前纷飞,许多我以为遗忘了的点点滴滴竟然全都记了起来,“他以前最爱吃甜酪和鱼汤,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用一些。”

春娘一阵摇头,眼睛偏到一边去,哽咽道:“昨天晚上开始,老爷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连水也不喝了,厨房里的鱼汤还是热着的,我一直热着。”

饮食不进,便是先兆。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努力瞪大了,平复了呼吸,只是道:“热着吧。”

林珏把东西递过来,宽解我道:“子漆,生死有常,崔公一生,死而无憾,如今若能寿终正寝,便是天恩。”

我“嗯”了一声便接过东西来,转头对春娘说:“我去书房看看,你去伺候着吧。”

春娘应声,抹着泪转身往里走,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问:“对了,衣服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吗?”

春娘便停下回道:“一切东西都采买得当,是四姑娘在的时候就置办好了,您放心吧。”

我点点头,松了口气,“今日我便不走了,看这样儿,这披麻戴孝的活儿,我先领了。”

此话一出,春娘的眼泪便又一股脑地流了下来,她一口一个答应,行了大礼,“谢谢公子您了!”

我看不得她这样子,便先一步往后院去,林珏在一旁跟着,也不出声。到了书房,我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屋内陈设不变,我还能感受到它们的温度,这是我在此地最熟悉的地方了,多少日子我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学习与功课,老师和崔嘉分别指点我,那是最好的日子了,我这一辈子都怀念的日子。

“从前最喜欢自己窝在这里头,看看书,写写文章,偶尔还偷看崔嘉的奏折,他也从来不恼我,让我看,还给我讲。”我立定门前,迟迟没有踏进去。

林珏有些不忍,“谁都有怀念着却不敢细细回想的日子。”

我承认他这句话非常有道理,“对,谁都有,仲玉,你说,如果崔嘉死了,这宅子会怎么处置。”

“朝廷赏赐的居所,自然朝廷处置,不过,多半也是留给崔氏一族了。”

我就这样环视着屋内,里头没点灯,所以有些暗暗的,我只看得清书桌上那一本经年放着的《文苑新裁》,说新不新,这本书也有二十年岁数了。

“崔嘉也是擅写诗文的,我记得以前他总写许多小诗,只是不知道放在了哪里。”语气里尽是怅然,我零星半点的记忆怎么也拼凑不齐一首完整的诗。“仲玉,你方才说他死而无憾,什么叫死而无憾?”

林珏沉默半晌,我不免转头看他,“崔嘉真的死而无憾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他这一生,沥尽心血,到头来,身前也是无人,比起及祎寒来差太多,曾经被他帮扶过的,没有一个回头来报恩的,他看似位高权重,看似是大魏的关节所在,实际呢,他很可怜,至少我知道,他可怜。”我闭上眼睛,慢慢坐了下来,就坐在这书房门前。

风轻轻从我耳边流过,从右耳流向左耳,四周安静地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以及树叶摩挲的声音。

岁月穿梭催人老,老翅那得触青云。飞了大半辈子的崔嘉,该歇歇了。这样想着,忽然听得前院一阵骚乱,我心里便已经知道是因为什么。未几,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我再也听不到树叶的声音,他气喘吁吁,哭腔尤甚,尖利的声音十分突兀——

“公子,老爷,老爷走了!”

我睁开眼,看着桌子上的一只陶瓶,定神许久。

春娘跟管家给崔嘉换好了衣服,几个得力的佣人也早就把棺材什么的都准备好了,我草草写了一份奏表,交给了家里体面的一等仆人领事,让他快马递交圣上。当然,最先是要给许令文过目的。崔嘉过世,有许多人要知会,我本以为要现裁纸张做函,没想到崔因已经备好了这些,连人名也写好了,只需要填上日子就行。林珏便帮我做了这些活计,管家便派人送往各个府邸。这边忙的焦头烂额,管家娘子那里却疏忽了,下人那里又做错了,春娘因为紧着崔嘉的遗容,实在没空去管,我这边麻衣孝帽刚拿到手,外面就争吵了起来。

春娘一时心烦,许多事情也做不利索。

我想了想,立时穿戴整齐,走到了庭院里,便见素帷白布散落一地,有几个小姑娘站在当中哭得厉害,管事的妈子掐着腰生气,管家娘子在中间劝和。我看了便知道,人心散了。

有机灵的小厮偷偷到我身边来回话,“公子,刚才方妈妈训斥了几个小姑娘,嫌她们办事不利落,整个素帷都理不清楚,几个小姑娘犟了几句嘴,方妈妈就打上了手,管家娘子来了也劝不听。”

我大概知道了前因后果,于是点了点头,径自走上前去,伸手就给了那个方妈妈一耳光,抽得她一个踉跄就倒了地。她捂着半边脸还没坐起来,我便开了口,虽然还是有些沙哑,但勉强气场撑得住。

“你家老爷这才过世,说句不好听的,这口气咽没咽完全还不知道,你一个老妈子就在这滋事?是欺负管家娘子好脾气,还是觉得春娘在里头没空料理你们?你们也都看见了,现如今是我披麻戴孝,虽然我不是你们老爷的血亲,但是这府里有头有脸的也都认识我,知道我的来历,既然如此,你们也得清楚,现在这堂白事是我做主,我做主,就有规矩,像这位方妈妈这样的,便直接卷了铺盖打发出去,管你是用了多老的人,这节骨眼儿上敢闹事,就别跟我要情面。

“咱们现在已经去请皇帝的旨意了,记住了,这是国公府,操办得不好,皇帝是要怪罪的,你们都是有几条命,还敢这么不上心,该做什么,该怎么做,管家娘子应该安排过了,从现在开始,但凡是不听管家娘子的话的,无论什么地位,一律轰出去,什么赏钱也不能给,最好的例子,就是方妈妈,都听见了吗?”

一通话下来,没人不答是的,我叫了两个小厮给这个老妈子撵了出去,也容不得她哭天喊地的,教人心烦。训斥了之后,一切便都交给了管家娘子,我才进屋去。一进门,春娘又是道谢。“劳烦您装我这个人出去现眼,今天您要是不在这儿,国公府非得乱了不可。”

“住了许多年的地方,到底是有感情的。”我坐了下来,端起碗来大口喝水,嗓子实在难受。

“我这个名分撑不住,还是得等到崔氏来了正经的血亲才行,估计要等些日子,也还好现在天儿不是很热,他的身子也还能放些日子,实在不行,请大夫来用点药也是好的。”我知道,这场白事必须得等到名正言顺的崔氏族人来了才能进行,如今不过先设灵堂,停灵几日。

春娘说是,她忽然变得寡言起来。

我知道她伤心欲绝,于是宽慰道:“你也节哀,痛痛快快地走了,他也没受多大罪,是件好事。”

“老爷一直吊着一口气等你,你来了,他这口气才咽得下去。”

我也知道,崔嘉是一直等着我来的,于某种程度上讲,我是他唯一能托付的人,遍看崔氏一族,除了崔嘉,再也没有第二个胸怀大志的人。

“我知道。”

春娘像是心里有一段没一段地想着什么,嘴上的话上句不接下句,“头一年春天,老爷还说着要给府里的花园莳弄些新花草,再给下人们多增补些钱物,原来还打算放几个老人儿回家去养老,也总是惦记着四姑娘的婚事,但又害怕四姑娘不乐意,他和四姑娘还吵了一架,那时候他吵架还是很有力气的,这身衣服还是他自己选好了的,好几年前就选好了,每年都拿出来让我给他看,上次腊日拿出来看的时候,还不小心把鱼汤洒上去了,他也不让我洗,说这样晾干了还有鱼汤的味道,穿着走也不至于太念想,鱼汤,鱼汤……”她说着说着,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再次掩面,没有哭泣,只是咬紧牙关而后轻淡淡地说:“灶上的鱼汤还热着呢,他都忘了。”

我看着眼前的妇女,她忽然坚忍得让我心疼,让我敬畏。

崔嘉一生不娶,其中有许多原因,我也听过不少流言蜚语,其中甚至还有说他和及祎寒欢好的,可是我知道他没有。崔嘉曾经写过一首小诗,我记不全,但有两句我背的熟,“艳色绝吴宫,本是邻家女”,貌似题作《少年游》。赵汉亡国,文人多以吴宫代称赵汉内宫禁苑,故而崔嘉这一首诗是在追思他的邻家女,自然,也就是他心尖儿上的人。这个人在赵汉的历史上也是有所提及的,甚至至关重要,她便是文明太后孟氏。虐心之事,在于自小情谊相投,原本妄定终生,礼仪嫁娶,只待时日,然而到最后,一个人做了赵汉的孟太后,一个人做了赵汉的乱臣贼子。在我看来,崔嘉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支持始祖皇帝推翻赵汉,大半原因是因为痛恨,痛恨赵汉夺走了他的心上人。结局自然悲壮,孟太后被始祖皇帝逼死,崔嘉再也见不到她。

如果你要问我春娘是谁,也不过是一个钟情一生的苦命人罢了。

“公创业已成,中砥臣位,名毓高门,乃深赞之表,积功之人。为德立贤,早从文苑,命主乱世之杰出,心存治世之能德。懋勉衍于长,恪本务求,矜敏于身,肃清于行。明德重慎,襄弼之大臣。实世难标功而麟角,先代遗贤而万世范表。谥号曰贤,如祖宗密诏封列国王,赐土丹溪,食享延族。钦哉。”

终崔嘉一生,身后得封贤王,也算是有个归宿。

皇帝的诏书供奉在崔嘉的堂前,他的神主被青烟萦绕,看不清上头写着的字。我跪在最外面,看着里头真正披麻戴孝的那些子侄辈和侄孙辈,深深磕了一个头。

就送你到这儿了,崔嘉,一路好走。

一个头磕完,我站起身来,往后院走,打算去拿了我的东西就离开。我刚走到白沙庭,身后就追来了一个人,是崔因。她红肿着眼,但是声音还没哑,这是憋着不哭的原因,“你要走了?”

我点头,“四姑娘有什么事情?”我也已经习惯了叫她四姑娘。

“我来谢谢你。”她说完便深深福了一福。

“谢什么,应该的。”

她眼里噙着泪,但还是相当倔强,“子漆兄,我崔因不是软弱无能之辈,今后如果子漆兄能用得到我,写一封信送到清河,我绝无二话。”

我闻言微笑,答道:“好,四姑娘这句话我记下了。”

“子漆兄,保重。”她真的像崔嘉说的那样,不是一般女子。

我们互相报以拱手,俯身行礼。</p>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