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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杆哭尽,谁主吴宫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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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七年的冬天,寒冷极了,我从来不记得哪一年的冬天冷到连炭火炉子都不管用,或者是这彻骨的寒冷太过真实,也或许是我还是穿的太单薄。若即不止一次握住我的手脚,尽力温暖我,持汤沃盥,生怕我冻出了毛病。“今年特别冷,外头风也大,你不许再出门了。”他用好几床被子给我裹起来,还塞进去三四个汤婆子。

“嗯。”

他坐过来摸着我的头,“怎么有气无力的,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用不用请大夫?”

我摇了摇头。

“阿玉。”他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便看向他,“怎么了?”

他面露难色,眉毛微蹙,轻声细语道:“阿玉,可能是我太多心了,我总觉得,你不如以前那样对我好了,你的心里总有其他的人和事……”说到这里,他沉默下去。

我知道,是我做的不好,也不知是不是他这次回来之后特别安分,让我便觉得放心了,一旦放心,就再也不上心的缘故,我自己也察觉得到,我对他总是不温不热,有时甚至连话也不怎么搭。但是若即,对我却一天比一天好。

“若即。”我轻轻唤他。

他别过脸去,很不情愿地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

这一句便将我要说的千万句话都给堵住了,我怎么能不承认这事实呢,这样想着,我缓缓启唇,“从前,老师问我,最想读哪本书,我回答说,是《毂南志》,老师于是就把这本书收起来,不给我看,我直到老师去世之前,从来没看过这本书,平日里直听旁人道这本书‘纵观奇览,山阿之风,襟江之秀’,我越发艳羡,可是,得到之后,抱读三遍便觉无味,如今,早已束之高阁,若即,你猜,我现在最爱的书是哪一本?”

他不答话。

我伸出手拉住他的衣带,握拳攥紧,“抛却《毂南志》,我读过不少好书,《六编》、《洛阳新府记》、《玉子》、《博通》、《建安文集》,不胜枚举,可是,当我以为我遍读群书的时候,我以为我博古通今的时候,我下笔所写的,竟然还是逃不出《毂南志》,谢如喑一本《毂南志》,教我永不会忘,无论我看过多少书,我的心里唯一不动的就是它。”

“若即,你懂了吗?”

“阿玉,你总是拐弯抹角的,你好像从来不会对我说你的心里话,我……”他旋即沉默下去。

或许是我深谙世事,懂得许多人情,却不想这些人情倒叫我给束缚住了。冷漠惯了的,历经再多的温暖都好像没那么热情,看起来我抱住了他,可事实却是我在推开他。我伪装许久,连在我爱人的面前都无法摘除,他说我不说心里话,我又何曾对谁开过心窍。若即,我想说,但我无从说起,我爱你,可我居然只是落在这三个字上而已。

又或者,我本不爱你。

他仍然低着头,轻声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你能不能就对我用心一点,我真的——很需要你。”话音既落,我神出的脑子猛然一震,好像给铁杵顶了一下。他第一次对我说,他需要我。

“我觉得我俩最真的时候,每每都是在床榻之上,性尽之余,便全然没了趣味,你埋头只顾你的,我在旁边看着你,以为你会抬头看看我,我知道,你是在为什么奔波,在为什么忙碌,我也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就是因为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更难受,我没办法放手让你东闯西闯,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很害怕,就像那晚我离去的时候一样,我真的怕。”他忽然哽住,难以言语。

我胸口闷极了,喘气不是,吸气也不是,是我自己把得来不易的人和感情推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对我推心置腹了,而我呢,我还是什么都不能说。这种滋味真是让我想死,我知道我该说话,但我清楚我开口的这些话都不是他想听的话。人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就真的很笨。

“阿玉,我们暂时先不要同床了。”

窗外的风轻飒飒的,树叶摩挲的细软的声音融进了耳朵,痒痒的,全然绝断了我的心力,我就这样迟迟躺倒,不动什么心情,也不愤怒,也不失落,我只是觉得很累,非常累,像是给耕地的牛背上驮了一座高楼,别说走路,连活着都成问题。

若即没有离开,他仍然坐在床沿,背对着我。如同背对着自己所有的不忍——是一转头就可以击垮他一切念头的我,他一定在告诫自己,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也不能回头。我无声自哂,你说你懂我,我又何尝不懂你,然而各自负隅顽抗,各自登城望岭,各自心想冤仇。若即,便给你我的心,你又能看见几分。

事故一直延续到了启元八年的春天,是时,已经是陈王薨逝四个月。叔年抄写给我的《金陵赋》,我默了无数遍,若即时常看我写,我也只是写到最难以下笔的时候,才草草略去,以致于他好几次问我为什么这几句都不写。

“诛心之句,我不能写。”

我俩真的相敬如宾起来,再也没什么争执,再也没什么话题,偶尔说说事情,也只是淡淡敷衍两句。他思索一番,于是道:“展画图未久,凝香流暂,公子眉容,好令余追兮。追兮复止,殆问路与。胡不迎我,共乘骖骑。”

我便接道:“情真意切,如是而已。”

“情真意切?”

陈王自戕之前留下的唯一书信,是这篇百字而已的《金陵赋》,文句不多,鲜见文采,但是读懂的人却明白这是写给燕子鸠的。生死本来不是人的头等大事,因为生不是自己决定的,死也不是自己决定的,哪怕是自戕,也是旁人替你决定好,你只是按部就班地做了而已。可是,没有什么比活着的时候眷恋,死的时候要寻觅更情真意切的了。天年难算,生时难得,这才给了生死意义。

“凝香流暂,公子眉容,一个人死了还能教另一个人念着,现在教全天下念着,真好。”我避而不答,因为我对他不敢说太多话。

若即不言,静静地立在一旁。

就在这时,林珏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他急切道:“灵明递来消息,昨天的时候,许令文上奏议建金马台,要对幽燕马氏形成挟制,并推举中行不忌为金马台领册御史,引起轩然大波。”

“这怎么了?”若即的语气有些闷躁。

林珏于是道:“先帝在马塔一败涂地,这才修好几年,百姓尚且还未恢复,便又要急着去想着怎么对付幽燕——”

“我是说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林珏一怔,还未及我开口,他便道:“自然无关,自然无关。”看他颜色微愠,一定是给气到了。

“幽燕一直不服,许令文也是为计长远,只不过,中行不忌一下子给抬举上来,有点不妥。”我接过来话茬,“你给灵明写一封回信,约他来一趟。”

林珏答应着出去,临出门时候还回头看了若即一眼,那一眼里的意味绝非平常。我低头叠纸,心里想了很久才开口,“你以后别这么冲了,现在这情势,我们已经和洛阳脱不了干系了,池见也是为了我们好,才一直送消息来。”

他忽然一伸手把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强劲,像是要捏碎了一样。我这才正眼看他,他眼里无光,但是有狠绝,虽然不发问,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想的。

我浅浅一笑,有些心不在焉,“从及祎寒病逝那天开始,竺林就没了,破瓦寒舍零零散散地撑起来,崔嘉、钟赴路、常宗敬,一次又一次地游说,竺林便更散了,九节曾说过,他不出仕,是怕步人后尘,他以为权力来自及祎寒,所以及祎寒一死,他便马不停蹄地奔赴朝堂,纵然全天下只有我们知道,这一盘棋是何等蒙骗人心……”

“你知道了?”他忽然打断我。

我已无意去和他争执任何无用的事情,便是藏匿这样的大事,我也不去多虑。我知道,若即是有主见的人,他不想说,我便不得而知。“知道的比你晚,只可恨我也自负学识,没能早一日看透,如果知道这世间是如此折磨世人,当年聚首竺林一事,我是万万不会做的。”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男人,除了你。”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话,旋即松开我的手,双手尴尬地垂在身旁,像是在找寻什么可以抓握的物什。我心尖儿一凉,透体的寒意莫名发散出来,好似掉进了冰窟窿,但又不致死,只是有些发抖。我并不清楚,他说这句话有何意义。

“我也想过结婚生子,也想过如果不曾认识你,我的生活会是如何,但那些都不足以让我心动,唯独你,让我觉得天塌地陷一样的难受,那一夜我出走,本是约定好回家结婚,母亲也有问我,如果结婚请谁来做主婚人,我尚未回神,她便说要请你,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来的,因为我也不会结婚,于是我三推四阻,出走洛阳,在洛阳城第一日,我便遇见了崔嘉,他请我喝茶,与我言及你,竺林向来为朝廷所耽,几多话语之后,我便答应了他留在洛阳,做着违背自己之前承诺的事情,人总是要变的,我元以为我们就此别过,再不相逢,可是我却得知你在到处打听我的消息,那一瞬间,我很想回来,因为我想你。

“后来我实在在洛阳待不下去了,于是寻了借口离开了,张才君是个好人,他为我备好了车马盘缠,可是马到长亭,离着你只有最后十里路程时,我胆怯了,我害怕见你,我怕见了之后我们会疏远,这是比让我见不到你更锥心的事情,我宁可一直念着你,也不想和你的感情寡淡一分,于是我便去了蜀地。

“仔细想来,一日比一日煎熬,我开始想起之前我问你的那句话,我觉得是我太自私了,我如何不知道你爱我,虽然你不说,可是我知道,我偏偏逼你,逼你说出口,只因为我心虚,因为我欺瞒了你,也时常敷衍着你,把你对我的好,总是故意疏离,我断不敢承认我是想和你做对逍遥伴侣,因为我不如你洒脱,也不如你真性情。

“我,究竟是一个人,也渴望情爱,也愿意去爱别人,如果我做错过,我便一定要去补偿,我知道对我好的那个人他也想我,也需要我,我不想做一个临死悔恨终生的人。”

他的后半段话全是抵在我的肩头说出来的,这些话酥酥麻麻的,像是掺了酒的茶,让人沉醉,也让人清醒。更多的是清醒,我自己咬着下嘴唇里的肉扪心自问:胶玉,你竟然一点动心都没有吗?我不否认,这些话是真的,是真情的,要是退回几年去,我会因此涕泗横流,哭得不成人样。但是今时日,我想感动都感动不了,我的心依旧是肉做的,却能像铁石一样,不为所动。我清楚,不是我变了,也不是他变了,是这段感情变了,仿佛所谓的缘分到头了,互相的拉扯都若有若无的。

但我真的喜欢若即,我真的非常喜欢他,我心里除了他绝没有别人。我想我们可以依然如旧,做一对比翼情侣,可是总有哪里不对了,我们一直欺骗自己的那一点终于暴露了。摇摇欲坠,摇摇欲坠。是我过于多情了。

“其实,我用尽全力了,你这些话,是在劝我放手。”我淡淡言语,心里无情。此时刻,唯独做无情人才能冷静。

若即没有反驳我,他环住我的身子,紧紧拥抱着我,我听得出他有些咬牙切齿。“阿玉,不要。”

“是我太薄情了,是我一直在虚设感情,你我如草在原,风也凄凄,雨也凄凄,没什么好说的了。”

言罢,我推开了他,望着他错愕的脸色,湿润的眼眶并着微微颤抖的嘴唇,教我叹恨。叹的是人情寡淡,谁都逃不出自己设下的牢圈,恨的是自己无能,抓不住这给我一世希望的人。我第二次伤了他,原比第一次轻车熟路,也原比第一次坚定,这一刻,我并不爱他。

我这样告诉自己。

“少说少年情义重,老来老翁薄老妪。”我如是念出了《少壮翁》里的一句诗,“情越深,义越重,到最后越是薄情寡义,咱们之间,就是这样。”

“我真是……我真是……我真是……”他掩面哽咽。一只大手挡住了那双眼睛,仰头之时,我便看见他紧咬住嘴唇。

这样子我实在无法动容,但又确实难受,我并不十分明晰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我们走到如今这地步,可是我心里好像又明白是为什么。这原因大概起源于我去拜会病中的及祎寒那时而起,我好像一直伪装,流于世中,才会让这病灶一势大起,火焰高上房梁,架子都烧没了,我才意识到,我把自己烧死了。

说到底,是我愧对若即。

我没有说话,伸手卷起书案上的纸,转身而去。

这一去,我心里尚未发觉,元来我已经选择了一条无人可陪的道路。

出门之后,我便寻林珏去,许令文议建金马台,又举荐中行不忌主事,这件事情一旦做成,大魏这漫天风雨便要压不住了。王乱才息,外敌又起,试问哪个朝代经受得住这般折腾。

“你有想法?”林珏见我来的急,不免问我。

我喝了一大碗水,刚咽下去,便道:“洛阳城里,恐怕诸臣都已经坐不住了,中行不忌销声匿迹许久,这人突然出现,必然不简单,他心思想来狠毒,恐怕许令文要借此兴事。”

“我也是听说,许令文放纵皇帝,任凭他宴乐歌舞,闻春馆里女伎充盈,皇帝还命人在闻春馆前掘了一方池塘,四壁嵌玉石珠宝,当中供昼夜不灭之灯,取名灯池,如此荒淫,许令文这是想败尽皇帝的名声,实在其心可诛。”林珏轻描淡写,却愤怒之至。

我如何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只是想不到,大魏的衰落,从第二代便开始,先帝的基业,眼看着大厦将倾,许令文,你到底谋算着什么。

“金马台的事情,池见应该还有所交代吧。”先摒去这话不提,池见递来消息向来是有所偏重,金马台事情虽大,但到底轮不到我们插手,若即刚才有一点是对的,这件事到底与我们无关。但我总想着,金马台或许还与我们有许多瓜葛。

林珏轻眸望来,语气飘忽,“九节力谏,带了一班朝臣逼到了宣政殿,是崔嘉一封信调停了这件事,双方剑拔弩张,灵明担心九节做了这出头鸟,许令文会借机做文章。”

不闻九节的风声已经半年多,我希望他的风声一直不来才好,我也希望他能在朝廷庸庸碌碌一辈子,或者再回来也好。然而,这风声终归传来了竺林,恐是穴风之末,声过风停。

“准备一下,咱们去洛阳。”许令文已经杀了燕子鸠,如今要是毒手下在九节身上,我必让他百倍偿还。

紧衣纵马,扬尘片刻便疾驰到了洛阳城,我们不敢停歇,一路沿着长街就到了池府。下马拴石,等不得门丁通报,便闯了进去,池见也是听到了骚动,从屋里跑出来。仅是打了个照面,他便引我们从后门出去,走过两排房子,到了阴叔惠的府邸。

我们也是从后门进的阴府,绕过后花园,从一处院墙旁穿过,到了题匾“居安堂”的地方。方才在路上,池见只是说带我们去找阴叔惠,不想,阴叔惠这里热闹得很。

居安堂里许多人我也不认得,除了阴氏兄弟,有眼缘的不过两三人。未及我们先开口,阴叔惠便先讲话:“想你也不是刚走就又回来的人,原来是给我们带了贵客。”

这当真令我脑袋里灌糨糊,不知道粘住了哪根筋。我上次在崔嘉那里碰到的阴叔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思想来,也许他也是一个有算计的人物,倒是我小瞧人了。

池见引见了我不熟悉的,我便与林珏拜过几位,阴叔惠又给我们安排了座位,接着拾起了先才的话。

“倒也没空和二位寒暄,既然二位来了,那一定也是奔着金马台的事情来的,方才刘中丞派人来知会我们,中书监的折子是递不到皇帝面前的,许令文这个人,已经开始动作了。”

中书监便是九节如今的官职所在。

话音刚落,坐在我右手边的一位长髯男人便愤然起来,池见刚才介绍过,这是散骑常侍暴温宁。“他的动作,无非就是搞垮中监一倒,他自可肆无忌惮,我可听说了,中行不忌这鬼头已经在曹县活络起来了,巴巴望着洛阳的动静,他倒是个坐收好利的人了。”

这番话听下来,我也明白了,这一伙人是在阴暗里观瞧事态的,虽然有些隔岸观火,但想必他们是要保全九节的。林珏也发觉到,于是接了暴温宁的话道:“金马台的事情,除非政乱,否则谁也不可阻挡,但是看起来现在没人想要政乱,当然,你们说的中书监除外,按兵不动固然是好,但是,暴常侍有一句话说的对,中书监一倒,他自可肆无忌惮,想来尚书令大人怕的是这一点吧。”

阴叔惠目光精厉,瞄得人脑袋发木,他也是找话说话,遂道:“对,我还不能和许令文翻脸,不过你们放心,中书监我也会保全,”他话锋一转,“虽然说你们面上和他绝交,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商容,你们无法抛弃。”

林珏点头,“对,所以我们要管。”

“既然你们要管,那不如听听二位的高见?”阴叔惠开手示意,一众目光便聚到了我们俩身上。

林珏是个不怕事的,他一抖袍袖,便要站起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陈言陈罪,但是这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参透其中关窍的,再多道理说出来也是无用。这样想着,我一把按住了林珏。

“子漆?”

池见见我这番动作,也有些吃惊,忙问道:“怎么了,子漆?”

我心里合计过后,看定阴叔惠,他看似莽撞,实则心细,善于伪装,又工于心术,兵法的门路他比我懂,官场的算计他胜我十分,如果说非要从一样入手,他不如我的,便是情。各样式的情,若我抓得住他这死穴,便是扣笼捉鸡,何愁无肉可啖。

“胶玉公子看来有话想说。”他终于发令。

我方一笑,坐直了腰杆,先做出些谈笑风生的气度来,“说到底,金马台是朝堂中的事情,最后建不建,咱们说了都不算,得看许令文,比起这个来,我倒更是好奇,你说,许令文便想做这个大权臣也好,做假皇帝也罢,做到极致便是他和皇帝只能留一个,尚书令大人,你说,照现在这个态势,谁留得下?”

我一边说着,一边环视四周列座的表情,没有一个脸不黑的,哪怕是阴叔惠,也有些铁青。他语气冷淡了许多,低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皇帝立继,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是咱们太后和及祎寒当年一把推上来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更何况皇帝先有太后与及祎寒把持大权,现在又被许令文勒住了脖颈,问政无用,倒是逍遥自在,也不知道许令文能让他逍遥自在到几时。仔细想想,也能猜出三四分,许令文为何一直借皇帝的意思剿灭诸王,恐怕不全是因为担心王乱,而是更担心将来有一日,这些最有势力的封王来洛阳清他这个君侧,先斩草除根,剩下的这些王侯也只能依附他而已。

“这些倒也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将来如果有一日,许令文真的反了,你猜,谁会在皇帝之后死?”

话到此处,便是要害所在。我稍作停歇,不等他们作答,又接着道:“是阴德妃。”

此话一出,阴叔惠拍案而起,其余众人更是大吃一惊,反倒是阴季德拉住了自己的哥哥,劝道:“兄长莫急,我认为,胶玉公子说的在理。”

“在理?”阴叔惠闭上双眼,奋力呼吸,直到平复如常方才坐下,“确实,确实在理。”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的主意更是把定了,旋即换了一副柔和的口气,娓娓而道:“许令文自己是不敢做皇帝的,与其整日与一个心智成熟的人周旋,倒不如操纵小孩子来的容易,来日禅位也是方便,如今,皇帝中宫不立,后宫之事都是阴德妃在操办,合宫里的孩子,也只有阴德妃的最高贵,许令文想要把控这孩子,就必须得切断他和你们阴家的联系,阴德妃必死,阴家也是。”

沉默着的人们终于忍不住发问:“我们又不是死人,怎么可能等到这一天事发!”

林珏适时道:“怎么不会,木门易蠹,人们不是不知道门里有虫子,只不过以为总不会等到它吃完整扇门那日,然而,虫子也能生息,就在你以为的你的眼皮子底下。”

“说得好,说的是,胶玉,你才是最厉害的那个人,我们只以为是金马台和中行不忌的问题,你却要我如此猜忌许令文,我如何能不往心里去!”阴叔惠偏过头去不看我,有些咬牙切齿。

我并不以为我厉害,我只是善于猜度你们的心而已。

“尚书令言重了,你们如今的藏匿,便如同当时的竺林,灾祸迟早殃及,懦弱的结果,就只能是认输。”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脑海里纷飞过无数人的样子,绝大多数都是若即,提到懦弱这个词,认输的是我。我努力让自己回神儿,别去想那些没用的,便听到阴季德对阴叔惠这样说:“兄长,咱们家和大魏已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确实不该姑息许令文,此番金马台和中行不忌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保住中书监,虽然说党派之争早已结束,但是平衡中庸之道不能打破,既然许令文铁了心要做及祎寒第二,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襄国公第二呢,与其背地里苟且谋划,倒不如挑明大旗,叫人心归平,朝堂之上从来不需要一团和气。”

这席话慨当以慷,但实在是令我哭笑不得,我在想,如果崔嘉听到这一番话,也得无奈作笑吧。看来,这世中世,破不掉了。

当日最后,阴叔惠终于还是决定,亲自上谏,声援九节。

池见留我和林珏在洛阳待一晚,我心里想着回去还要面对若即,于是便同意了。林珏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推就着留下来陪我。用过晚饭之后,我去拜见了池见的父亲池中玉,寒暄了几句便回到了房内,未几,林珏便来敲门。

他神色不是很好,有一些心不在焉,进了屋之后也是一言不发,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心里大概知道他现在想说的话。

“留你在池见这里过夜是勉强你了。”我先开了口。

他摇了摇头,眉心思绪流转,遂道:“我对灵明没什么意见,我也知道他的心思不再玉髓身上,可是,我,我有一些不太明白,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感受,有一些奇怪,我明知道他没有这个心思,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多想,我……”

他有些语无伦次,我多少有些感同身受,遂道:“我瞧着玉髓近来不怎么和你吵嘴了,想来心里也是拿定了主意,你不要着急。”

“我倒是希望他能和我吵两句,如今他只是肯让我碰他的身子,然后百依百顺,子漆,我心里清楚得很,他这是绝望,我全然得不到他的半分真心。”林珏言罢低头,把脸色深埋进灯火照不见的黑暗里。

他说的我忽然有所体会,人心死了,才会任你摆布,好端端一个有主心骨的人怎么肯轻易为人作弄。玉髓也是个犟种,脑筋比我还死,倒不枉我给他起的名字。思想到这儿,我也有些顿觉,玉髓到底不是真爱池见,是真爱林珏。他与池见的孽缘,我从头到尾都知晓。那一年,我初入洛阳,在慧识坊初见与我年纪相仿的池见,他的老师周文胜与我的老师是金兰之交,故而我之后常常和他一起学习,一起研读。少年时候,见到白衣,便想到清风拂袖,见到眉眼,便想到肌肤胜雪,更何况池见生来便是好皮相,教我怎么能不动心。然后就在我以为遇到了自己的情郎的时候,玉髓出现了。他原来的名字,是池见起的,唤作见婴,因为本家姓元,故而又都叫他元见婴。头一次看见玉髓,他正给池见提着书箱,看起来极不灵光,做事笨蠢,但是池见对他十分包容,从不厉声厉色,向来好言宽慰,绝不会因为他做错事情而恼火。我偷瞧见过好几次,池见紧紧拥着他,只因为他给别的小厮骂哭了。我也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玉髓对池见的心思。

玉髓也不傻,他也能感觉得到我当时对池见的心意。

三个人天天见面,便有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觉。但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闭口不提,就当什么都没有。然而终归纸包不住火。窗户纸给捅破的一次,是我夜里因为有急事跑到池府,我是常来的人,只跟管家的讲了一声,便直奔池见的房间去,当我走到门外,见房里只点了隐约两盏灯的时候,心里便有些突突的。再一听里头的动静,便瞬间死灰了心。

我是知道男女之事的,便也稍稍懂一些龙阳之事,左不过把同样的玩意儿也放进去是了。却没想到,我人生第一次撞见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当事双方有一位还是我喜欢的人。那时候,我也鬼使神差的,脑子里一片慌张,推开了门走了进去,还未忘记赶紧关上门,绕过屏风去,便见到两人赤身裸体着拥在一起,他们没有一个人叫出声来,都不惊讶,又或许是过于痴狂和沉醉忘记了尖叫。或者是我受到的震惊太大,没有听到他们的尖叫。怎样都好,这一夜只是让我清楚了一件事情,原来我并没有多喜欢池见。

自那之后,我便断绝了和池见的联系。脑内繁杂浑浊,耳不聪,目不明,抱起书来觉得一个字都不认得,提起笔来忘了该从那个笔画写起,背不出圣贤书,听不懂世俗事,就这样,我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直到池见跑来崔嘉府上找我。

“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一时糊涂,阿玉你别不理我行吗,你不理我我真的很难受,我求求你,你别生我的气了,阿玉,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敢了。”想到这里,我才意识到,除了若即,池见也是叫我阿玉的人。

当时年少,自然就心软原谅了他。也是从那时起,好久我都没见过玉髓的人影,这个人好像从洛阳消失了。又过了半年,我也和池见在他与玉髓做过的那张床榻之上做了。我便这样轻易地相信了别人,并付出了自己的第一次。而那时候,我居然以为我可以把一生托付给他。这种想法直到我在费县遇见了玉髓,两三年不见,原来当时他与池见被人撞破,最终为保名声,被池府给逐出了洛阳,安排到了费县一户人家做工。

人心败露,我忽然觉得恶心,顺时同情起玉髓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日夜都与一个衣人皮囊的禽兽学习生活,还自以为爱之入骨,毕生所托,居然非人。

我遂带他回了洛阳,并改名玉髓,我带他见了池见,说破了许多事,便与池见绝断往来。少年一事,到那一日彻底死绝,我多少年的自以为是,便都这样枉送,人是真的不能轻易选择谁来陪伴你走完一生,这种事情需要两个人来决定。一个人做选择的后果,只会是余年悔恨,再无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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