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败寇天算得,谁不独去后泯然(1 / 2)
我很早就起床,若即守着我一夜无眠,我略略交代了一下,他神色凝重起来,对我说:“我书箱里有一块腰来玉,是崔嘉当年给我的,他应允我,可用此玉要求他做一件事。”
我眉头一皱,“崔嘉向来不是随便应允别人的人,你用什么跟他换的?”
他轻轻一笑,“你忘了吗?我当时在洛阳城里帮衬卫党,这就是交换。”
“可是你明明知道卫党……”
“阿玉,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帮你的了,”他凝住我的眼眸,“放心大胆地去做吧,我们再也不要当缩头乌龟了。”
我终究没有问下去。我安顿了他睡下,起身走到桌前开始写东西,窗外喧哗不止,若即没有听到,我也没有听到。文思若泉涌,语篇如水聚,洋洋洒洒,写尽了我所能尽到的一切,我有意无意地蓄着泪,用蘸满墨汁的笔书写这人世间最后的真性情,我要呼唤,呼唤这些人同我一起,对抗这虚假的世界,对抗这本不存在的地狱。字字扎入肌肤,滴出浓血来,化成一片血海,我努力在这血海里摸索,终于找到这样一句,用来代我陈情——
“不敢久处事外,我见白骨如见我。不救元元,便如杀我。”
落笔成名,胶玉。
再想题名字,想起若即的“天下梦中人,生死同连根”,便写作《生死本》。
我匆匆装好这篇文章,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大睡的若即,方转身去他的书箱里翻找那块玉佩。腰来玉,常佩戴在腰间,易于用手把玩,多为富贵人持有。崔嘉的腰来玉,我记得,是赵汉最后一位太后赏赐的。
若即没有把它压到箱子底下,而是放在了一侧,仅用白布包裹,我打开来看,是一块貔貅。
君子爱财,是个好寓意。
我收好腰来玉,转身出门。走到门口,我又停住了,我再次回头看若即,只觉得人都不真切,可是我还要说:“等我回来。”
出了门,林珏正在我屋前站着,与一些气色尚好的人一起分发干粮,他看见了我,便问:“要去哪里?”
我扫了一眼他的身后,答道:“洛阳。”
“去找崔嘉?”
我点了点头。
林珏思忖了一会儿,方道:“快些回来。”
“这儿就交给你了。”这是我最信任一个人说出来的话了。
“子漆终于要做大事了,放心去做,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在。”他笑起来真的让人宽心。
池见听说我要去洛阳,也没有多问,便把自己的照夜白借给我骑。这是匹好马,性情温顺,极通人性,池见俯在它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便对我说:“到了洛阳,你放了它就行,它识的回家的路,我再派人去给一些朋友送信,必要时候给你撑腰。”
“谢谢你,灵明。”我纵身上马。
“子漆,我信你。”他目光坚定。
我不再多说,引马而去,身后疾蹄扬尘,绝嚣之处,满是流民。
洛阳城下严关把守,城外流民聚集,不得入内,我兜兜转转看了一圈,遂拿着池见的令牌进了城。
洛阳城里倒是平常许多,人脸上都是麻木的笑意,酒店客栈迎来送往如常,巡街的卫兵也慵慵懒懒,一切都看不出来天下大乱。我远远望着洛阳皇宫的方向,那里或许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让这城墙里的人认为皇帝在,一切就都还在。
驱驰到了崔府,门上的匾额已经换成了更大一号的襄国府,紫檀木制,周正俊美的汉隶,威严从中。我下了马,一拍马背,照夜白便长喑一声,转身而去。门旁的门僮便来迎我,称道:“池大人来了。”认马不认人,倒是这里一贯的作风,我冷冷道:“去见你家老爷。”门僮忙迎着我到了角门,给我打开了门,“大人不着急,我家老爷现正在中厅休息,您要是有了老爷的帖子,我立刻给您引见。”
我前脚刚迈进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若是没有帖子呢?”
门僮连忙赔笑,“大人见谅,老爷如今都是不见帖子不见人,您虽然是府上常客,但是也得……”
我撇下他,径自进门,他还在门后喊我,不一时,四周便上来一群家丁将我围住。
门僮跑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人,您这是让小人难堪。”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方道:“你看清楚了,我不是池见。”
“这……”门僮呆住了。
我从怀里摸出来那块腰来玉,丢给了门僮,冷峻道:“你家老爷今天不管睡没睡,休息没休息,我都得见,立刻见。”
崔嘉坐躺在床上,毫无精神,看得出是强弩之末。说实在的,自从及祎寒对我坦白了所谓的公党和卫党之后,我就开始极其讨厌崔嘉。他虚伪,而且真诚地虚伪,他让虚伪变成一种高尚的品质和极难的手段,用以维系整个社会的安定。没有人能指责他是错的,因为他规定了评判对错的标准。
仆妇给我搬来一个小杌子,上面绑了软垫子,她怯怯地退到一边等候。崔嘉拖着长音吩咐道:“春娘,下去吧,我跟他说说话。”
春娘答应着退了出去,门被轻轻关上的那一刹那,崔嘉急促地咳了出来,我清楚地又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但是不过片刻,又再次轻轻关上。
“老夫已经到了岁公病重的时候了。”他半边脸被帘子遮住了,我坐的地方看不见。
我只能答:“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嘲笑你的。”
“我知道。”
他答得那么坚定,倒让我心里没底了,“公孙兖兵败,白马王并未乘胜追击拿下汉中,他是想拖垮大魏,诸葛有言的谋划向来是一步三算,这一次,大魏危在旦夕。”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以往这个时候,你该说,白马王也是大魏宗室,还是皇帝的长叔,不过是换个皇帝,大魏还没亡。”崔嘉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是咳喘着的了。说长句子已经让他很难呼吸自如了。
我笑了笑,“你还有心情调笑我。”
崔嘉干干地笑了两声,“公子还不让我开个玩笑?”
“开玩笑?再开下去,才是真的玩笑。”我略缓了缓气息。
“听说,你们在竺林开设粥棚,张才君和池见都帮了你们,我倒没想到,你们肯这么做,变了,都变了。”
我答:“竺林崩溃,再也不是从前了。”
“阮遥深也回来了?”
“是,他让我把这块腰来玉带给你。”我隐去其他部分不提。
崔嘉应了一声,遂道:“我答应他的,用这块腰来玉来找我,不管什么事儿我都答应,”他喘了喘,“说吧,什么事儿。”
我惊诧于他的干脆利落,但还是把信封拿了出来放到了他身上,“这是我写的一篇文章,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篇文章发出去,让更多的人看到。”
他并没有动手去拿,而是问:“什么文章?”
我犹豫着回答他:“《生死本》,一篇只能由你来发的文章。”
他方道:“我不问为什么,我答应了。”
我这才松开一口气,低头时道了一句:“谢谢。”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碰那封信。我静坐了一会,什么也不多想,只是陪着他坐着。洛阳城里的这座府邸,这一时,都化作了尘埃,只有我们俩在喘气,而且一个将死,一个正在奔向死。
出了国公府的大门,许令文候在上马石的地方,我有些惊讶,但还是走过去和他攀谈起来。许令文先问我:“胶玉公子来,是不是为了竺林啊?”
我也不避讳,直接回答他:“是啊,竺林见天这么多流民,我们是神仙也吃不消啊。”
他哈哈一笑,旋即道:“公子可以来找我啊,我听说广子已经拨给你们许多粮食了,如果不够,尽管来找我。“
“先谢过许相了,”我略施一礼,“如果有事,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许令文便问:“但说无妨。”
“请许相高抬贵手。”
他似是不解,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胶公子什么意思?”
我浅浅一笑,遂道:“你我皆知,陈王无心谋反,若逼得紧了反而不好,说到底,皇帝的位子是从这位王爷手里拿过来的,赶尽杀绝的事情,许相就不必为人刀俎了吧。”
他眼眸不移,与我对视良久,方才拱手抱拳,“一路上流民甚多,懿这便差人护送公子回竺林。”
我知道劝不得他,于是便道:“许相,说好听了,你是为人刀俎,说不好听了,你就是皇帝的一条狗。”
他面不改色,“是狗,也是一条忠心护主的好狗。”
“好狗可从来不挡道。”
“好狗得知道怎么给自己的主子引一条好路。”他眼神有些露狠。
我不置可否,看他这脸上如同演戏一样的变化,“人的路,从来不用狗引,同样,皇帝的路,你许相铺不出来。”
话说到这里,我们各自都已经明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很想出言袒护陈王,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陈王活不了。许令文也不过是以绝后患,毕竟,诸王这个结早晚要解,现在不解,留待以后,更是祸患。也许是我忽然间心疼燕子鸠吧,我有些体谅他了,我觉得他是需要被我理解的,那么拼命地守护住一个人,值得我去感同的。我也知道,这是自从若即回来之后,我才有的心绪,不知不觉中,若即也把那个冥顽不化的我给改变了。
“我还是很想知道,你来找襄国公到底能帮你什么?”许令文最后问我的一句话。要是我知道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定好好回答他。可惜,我只是说:“帮我名扬四海。”
《生死本》传开不过用了三天,当我听到那些句子的时候,若即就坐在我身边,抱着被子打盹儿。崔嘉到底还是资历老,说话管用,散布文章有如风卷平岗,所到之处无不奉读。只是,因何把这文章的名字改成了《竺林书》。
“我想,崔嘉是为了标榜吧。”林珏小声跟我说,“天下人曾观止的竺林,在这样关头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合时宜,快人心,文出竺林,是他崔嘉最好的一面旗了。”
我思忖片刻,想了想文章开头的小序,那是崔嘉为我写上去的,读来清口,十分有趣。兄弟雅言,尚存效力,漫德兹授,暠昭乾乾。“崔嘉,老有所用。”我含言一笑,别去不提。
“托你的福,皇帝颁旨,赈济竺林。”林珏也放下这篇,转而细谈,“有了皇帝……”
话正说着,玉髓便推门进来,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总之有些激动,他急忙道:“快出去看看吧,了不得了!”他话音刚落,枕在我腿上的若即便惺惺睁眼,低声问:“怎么了?”我也正要问,林珏却已经起身出门了。看着出去的两人,我只好一推若即的脑袋,道:“出去看看。”
待出了门,除了满地流民,人最多的便是粥棚,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乱糟糟的声音,我转头对若即道:“我先过去看看。”他轻声应答,“我去洗把脸。”
这一次不知道又是什么变故,但是我并没有不好的感觉,反倒也有些突突的心跳。好似我不曾期待的,却又十分想发生的,就在眼前。想到这儿,我便抬起脚跑了过去。风呼呼的,我气喘得厉害,有些难以平复的心悸。
“说谁谁来,你瞧,不是来了吗?”林珏正大笑,我便听到了这句话。离着这群人还有三两步,我却骤然停下,便是一道鸿沟在眼前,也不过如此。隔山的日头照进了石缝,绝处逢生的一株草,受了多少的雨露天恩,也不过如此吧。
我看遍众人,面孔多的让我眼花缭乱,也让我无比镇定。我终于明白了,《竺林书》的意义,并不是崔嘉的标榜,而是他的号召。我原本只是简单地想要他们醒来,崔嘉却暗中帮了我,让他们都来了。有了他们,现在的竺林,才是真正的“一怒天下惧,安息太平生”。
我正愣着,他们不知道从谁开始,拱手报声。
“陈蔡吴庸周,携金百两,粮食一千石,另有仆佣三十人还在路上,不日便可到达。”
“许县之云台刘令人,携学生四十人,各有钱粮,原为竺林分忧。”
“岐山文明绥,无甚所带,但有一身力气,原为诸公尽力。”
“琅琊王氏王叔弟,家门所托,愿以粮食五千石助竺林一臂之力。”
“我们江宁谢氏也有,族公担心粮食难运,特意更换为棉布麻衣,以为众民所用。”
“常匀一受叔叔常宗敬所托,来至竺林,听候差遣,我常氏在受到竺林文章感召之后,已经往诸多流民积压的地方赈灾,叔叔也说竺林必定钟灵毓秀,有众人相帮,常氏便只出人不出粮了,不过,诸位放心,我这次来,还领了常氏一百家丁,可为所用。”
字字如真可诛君,断不教我枉伤心。万里长城用何在,铁骑难敌人常情。
我竟悄然落泪,眼睛实在兜不住了,这是要我欠下的多大的人情?不,这不是我欠的,这是我们报还天下的时候到了。这时候,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忽然入耳,清脆至极,她道:“胶玉公子的《竺林书》一出,第二日,我们崔氏、陆氏、王氏、谢氏都有所行动了,除了洛阳城,其余几个地方也都安营扎寨,收纳难民,如今,天下到处都是竺林了。”
我张口无字,想说话却已是哑然,只得笑着摆了摆手,咳了两声。这个女孩又道:“不敢久处事外,我见白骨如见我。不救元元,便如杀我。公子放心,现在谁也杀不了我们了。”
是啊,没有人身处事外了,没有白骨了,元元众生得救了,我们也得救了。
林珏很是知趣地招呼众人一齐聊天,场面又热闹起来,我听得很开心。这时候,池见走来我这儿,看着我道:“我也在洛阳城里放了消息,最晚明天吧,洛阳也能来帮手了。”
“谢谢你。”我低头捂住了眼。他正好帮我挡住了那些风尘仆仆赶来支援的人,让我得以重整面目。
“一言发出万道令箭,子漆,我想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他的声音很温暖,我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那一股希望的温度,就像春天最后一场雨结束时候,太阳照到泥土的那种带着喷薄而出的热量的温暖。
会如愿的,池见。
“你怎么了?”若即的手忽然拍上我的肩膀,语气透着一些担心。
池见便道:“子漆激动过头了,你正好陪陪他,我先过去忙了。”
若即答他:“你先去忙吧。”
“你怎么了,可还好?”这次换他走到我身前,“是因为来的这些人吗?”我轻轻点头,心跳的还是很厉害。“你已经成功了,阿玉,你看,你不该高兴吗?”我是很高兴,若即,我特别高兴。“赶紧打起精神来,我们要和他们一起,坚持到一个流民都没有的那天。”
他朝我伸出了手,我便放上我的手。
未出十日,消息便潮涌一样进来竺林。
金陵陆氏举金陵全城之力,迎流民进城,大到官府,小至人家,都收留他们。陆坚撰文痛斥白马王罔顾人民百姓的拥戴,制造出如此之多的家破人亡。“汝父兄安得天下,十载春秋,毁于作乱之不孝不悌不忠之辈,谈何天下耶?天下笑汝也!”
荆州赛氏与汉中芈氏联合起来,就在白马王营寨外不过二十里处赈济流民。流民们倒也串通一气,偏偏不走,硬是挡住了白马王北上的大路,如若白马王要再进一步,便是要先杀这些人来祭奠自己的马蹄了。聪明如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也正因为他聪明得软弱,因而绝不可能成为那个篡位的人。
没过多久,阴叔惠领兵符,出讨白马王。
“诸葛有言派兵围剿凤夹山,想先下手为强,不料被阴叔惠反将一军,断了长亭后路,寿亭侯孙岳领一伍人马顺江西进,襄阳已经是瓮中之鳖了。”池见每日都会向我们报时新军情。
至寿疾疾咳了两声,像是要张口说话却忽然被哽住。他面色若土灰,这许多月来,他休息的极少,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差,我们不是没劝过他,但是都无用。
若即推给他一碗水,玉髓瞧着眼神也上前去给他抚背,“你悠着点。”
池见见状便问:“怎么,至寿不是吃药吗?”
我一听这话,更是有埋怨的话按捺不住,遂道:“大夫开的药,至寿有一天没一天地吃,根本就没用。”
“行了,别说这些了。”若即轻轻喝住我,“至寿什么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让了他去,等他自己明白过来就好了。”
我一撇嘴,不悦道:“等他明白过来,就都晚了。”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你们别吵,头疼。”至寿摆着手不住地咳嗽。我们都不再说话,等他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玉髓又给他倒了一碗水,道:“你先喝着,我去给你煎药。”不等至寿拉住他,他便走开了。
我眼见着他喝水,便又问:“至寿有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