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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我一炬,焚我血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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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嘉到底是抬举九节,不过三个月,皇帝便因为崔嘉的推崇,擢升九节为光华殿秘书丞,便等同是皇帝的跟班秘书。人一平步青云,哪有不眼馋的,许令文纵然官拜丞相,却又实在不如九节受用,便安排给了他办一件事。

一件不可能的事。

“九节来信,很是不好,许令文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诉说昔日若即的才能,引得皇帝对若即求之若渴,然后他再转脸告诉皇帝,九节和若即是故交,交情深好,皇帝便命九节寻来若即……”

叔年念至此处,忽然停下,拳头恨不得攥出血来那样用力,“皇帝说,你当与阮卿同归,非则不用。”

这位皇帝是这样荒谬吗?

我咳了两声,是最近有些不舒服,酒喝得少了,嗓子干痒,林珏看了我一眼,方道:“襄国公不管么?”

“崔嘉现在,已经不那么说得动皇帝了。”我不觉得,崔嘉现在这个国公当的,有多么舒服。

至寿接了话茬,遂道:“世家就是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崔公的命,也不好。”

这话说得,真是在理。

“咱们也不能看着九节遭难,叔年,你学若即学的最多,写封信吧。”我笑着看向不知所措的叔年。

“写什么?”

“《与九节书》”

“不!”林珏突然喝出,“是《与商九节绝交书》。”

叔年倒吸一口凉气,四下看了看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书信一出,满城风雨。不过还好,解了九节的燃眉之急。

不过,书信一出,全天下便知道,竺林已经不复存在了。为了一个九节,丢掉了整个竺林,看起来是不划算的,可是,这会是竺林最好的结束了。

启元五年,大魏渐渐有了起色,太平依旧,往事繁荣。若即,最好的事情,就是你和我都在这样的日子里。

第二年春,食戈兀打道回府,拜别了我们,叔年也因为父亲年迈,不得已离开。还留下的,只有林珏、至寿和我。对了,还有玉髓。

玉髓近来颇为古怪,不怎么和我们说话,变得沉闷起来,直到我看见他开始焚稿,还都是池见写的。

我倚在门边看他用钩子拨弄着灰屑,偶尔烧起来的部分迅速灭下去,如此往复,总是由他一个人决定的。

“心情好点了?”我开口问他。

他摇了摇头,反问我:“就像你一样,哪里会有真的好心情,难道不是吗?”

“你说的是。”我无法反驳。

“有时候我很奇怪,我奇怪自己,我究竟凭着什么活到如今,仔细一想我是有想要得到的东西的,但是啊,这些东西经不住我深思,一多想,全都消失不见,说到底,真没有实实在在靠得住的,喜欢还是厌恶,憎恨还是怜悯,论起来,都不真切,我痴心日甚,自作牢笼,现如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把这笼子的钥匙放在那里,还是说造笼子的时候我根本不想去造一把钥匙,从一开始,我就铁了心把自己困死了,你别说,还真有人来搭救我,只不过,聊胜于无罢了。”他复又折进去一堆竹简。

说的真对,我与他何其相似。

“那么你现在看开了?”

“怎么会,怎么能。”玉髓再无他言。

怎么会,怎么能。我深深一笑,转身而去。

时间倒不算太难熬,安安分分地守在竺林,不知不觉,就到了启元六年。

崔嘉最近一直称病不上朝,大家都在疯传,他快不行了。

“崔公的病怕是由来已久。”林珏遂卷起画卷,“这病病在心里。”

我点头,也道:“本来就是魇症,因为他不如及祎寒石心铁肠。”

“洛阳城刚刚平定不久,恐怕,这又要起风云了。”林珏拍了拍袖子,眼里透出来担忧。

“对了,玉髓最近看起来好了不少,不如改天一起登山吧。”林珏向我提议。

我点了点头,“也好,大家出去散散心。”

话音刚落,忽然门被猛地撞开,给我吓了一跳,映入眼里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人,我若没认错,这人是燕子鸠。

林珏和我把他抬到里屋,倒上了水,人还不太有精神,瘫睡了。

“看来风云起了。”我忧心忡忡道。

不及林珏说话,玉髓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看起来很紧张,“有人来了。”

我和林珏对视一眼,心里已有了合计。

来到屋外,便见一伍人马,当头的一人穿着彩凤濯云的青天锦衣,三明腰带上别着一块铁令牌,黑纱帽包着头发,这人额头小,眉毛全给包了进去。

他骑在马上,手里攥着马鞭,语气十分不善,遂喝问:“燕子鸠是不是逃来了你们这里?”

“看阁下官职,是御阊司少尹,今时的少尹,是阴尚书的胞弟阴季德,不知我认错没有?”我拱手抱拳。

“是我,你别废话,燕子鸠是不是在屋子里?”年少气盛,容易对付。

我笑了笑,“是。”

“算你识相。”他冷哼一声,抽身下马,却被我拦下。

“你想死?”他抽出来佩刀。

刀光寒凉,一看就是新刀,恐怕尚未见血。他紧攥着刀柄,眼神恶狠。

“我知道,阴少尹是奉命来拿人,可是阴少尹不懂我竺林的规矩。”我凝着他的眼。

“竺林?”他不屑一顾,“原来现在还有人认为竺林还在。”

“少尹大人,竺林不是给别人看的,竺林是我家,论起来,我倒是真希望,旁人都看不到我们这儿才好。”我伸出手按下了他的刀。

原来并不轻松。

他凌了我一眼,嘴角透出狠劲儿,“怎么,真活够了?”

“洛阳阴氏,世代书香,虽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族,但也是赵汉遗贵,阴少尹如今要在这太平盛世见血光,恐怕说不过去啊。”

他不以为意,“就是太平盛世才少不了血光。”

以他的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让我刮目。看来,也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自然,奉命办事,阴少尹只要带走人就行了,可是,这人既然来到我这里,便不能让你这么带回去,凭着你腰间的御阊铁令还不够,你回去请到丞相的命令,我自然将人交给你。”大魏的规矩在此,王令有敕,相意无文,如果他现在拿出了许令文的授意,昭昭笔墨,轻而易举就能扣他一个谋权谋君的罪名。我是知道的,阴季德拿不出来。

他微微露怯,面色偶变,遂道:“王令有敕,相意无文,你是想让我害死谁?”

我静默以对。

他盯着我的眼许久,我能看出来,他在挣扎,挣扎到底要不要拔刀,要不要闯进去把人直接带走。我猜,他不会。就凭他这个姓氏,他也绝对不会。

“你们给我看好了这儿,要是里头的人丢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得以死谢罪,听明白了吗?”

他不及这些部下回答他,便转身纵马回驰。我知道,他是去请许令文的意思了。

看着人远去,我和林珏赶紧回到屋子里,这时候,燕子鸠稍稍能说一些话了。

“你好些了吗?”林珏趣前问道。

燕子鸠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点了点头,他面色若纸,十分难看,“多谢。”这两个字却意外的掷地有声。

我看着他,一丝一毫的悲悯感都不曾有,“翀云兄,你不该来这儿。”

林珏惊觉回头,燕子鸠却道:“是,我知道。”

“翀云兄是要回陈王府去吧。”我轻轻坐下,打量着他。

他没有掩饰,只是点头。

我便道:“看来,皇帝要对诸王动手了。”

燕子鸠勉强苦笑,声音虚弱,仿佛不一时就要昏过去,“许令文为人狠绝,斩草除根,他早就想除掉我,奈何一直寻不到理由……”

我眉头一紧,“我大概猜到了。”

“子漆是聪明人,聪明的人都苦。”他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你突然跑到洛阳城来,恐怕就是为了陈王吧,你要借及祎寒的势力,保住这位陈王,反其匕首为盾牌,燕子鸠,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你,二十四友谁有这种心胸。”当我在太傅府看到燕子鸠与会的时候,我就已经发觉,这位曾经写下《嗟夫赋》的外乡人,是怀着目的来的,不是为了一官一职,而是为了命。

且不是他自己的命。

“你说对了。”他闭上眼。

“诸王自立,势力日渐壮大,必定招惹到皇帝,常孟王就是个很好的先例,纵然陈王是先帝的亲弟弟,皇帝的亲叔叔,恐怕也难逃一死,人人都说,先帝是篡了陈王的皇位,这怎么能不让陈王惶惶度日呢,所以他不敢,也不会效仿其他亲王拥兵,只是,他还是活不下去。”燕子鸠始终不肯睁眼。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燕子鸠的心里,有一处禁忌,而这禁忌,就是陈王。

林珏是时惋惜道:“士为知己者死。”

“翀云,我问你,当年,你因何要构陷必擒。”我把最想问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必擒啊,”他重重喘息,“他不适合,他在,只会让陈王愈加清醒,清醒对他来说,就是杀人刀。”

他一出口,我便都懂了。

以必擒的性子,充为府寮,必不会仅仅限于诗文歌赋,他的心在政治,如果让他和陈王接触多了,难保陈王不会按捺不住。毕竟,他在离着至高权力那么近的位置。当年的二十五友,都是闲散文人,必擒鹤立鸡群,必定不为人所容,燕子鸠这样做,是在保护他吧。或者说,是不想让无辜的人牵扯进这件无辜的事情里来。

“陈王是一定要死的。”我颜色寡淡,口气冷清。

他嘴角用力地勾着,“及祎寒一死,我就知道,保不住他了。”

卫党人剪除完公党,下一步就必然要动诸王,虽然诸王推举了不少卫党人,但是,利益所向,保皇才是出路,况且崔嘉还在,诸王不敢动大心思。

卫党要保皇,便是崔嘉要保皇,便是皇帝要自保,便是诸王不得活。

“许令文故意透漏消息给我,说皇帝下一步就是要拿陈王开刀,我心急了,密信当晚就被御阊司截下,我这才逃出来,实在无处可去,只得转奔竺林。”

我猜中七分,不由心里喟然,“设计你,是为了绝断隐患。”

燕子鸠紧闭着的眼湿红了眼眶,他紧咬着牙,不说话。

“不过你放心,许令文没本事从我这里带走你。”我看着他,无比坚决。

到了夜里,阴季德才匆匆赶来,与他同来的,是许令文。

我吩咐玉髓布下茶点,让至寿与我同坐应对。

“许相不要嫌弃我寒舍的招待不周。”至寿奉上一杯茶,我端详着许令文的脸色。

他倒随和,接过来便一饮而下,“龙醅香,白舌喉头,广兰,芭蕉绿,这四合茶妙极。”

“人杂口杂茶味也杂,像我,就不是很喜欢这四合茶。”我看着空杯,言有所指。

“素听闻胶玉公子有仙家风气,如今一看,是,说的真是,哎呀,懿便不如公子了,这个杂性我是自小养成的,改不了喽。”他丝毫不忌讳我的话,反倒引此自嘲。

我看着他在烛影之下的身形,无法看真实,“许相,表字尚懿,能有这样的字,哪里是杂性?”

“总是不如这儿的人毓秀罢了。”他一直嬉笑,笑的毫无城府。笑的让我心里发毛。

至寿与我对视片刻,遂问:“许相,何故非要得燕子鸠不可?”

他略坐端正,低着眼眉,朗声大笑起来,随后抬眼,倾着身子盯着我俩看,打量了一会,叹气作罢。

他倒吸一口气,瞪大眼道:“何故?这么说吧,我要逮着他,然后——”他比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至寿惊讶地叫了出来:“哎呀,真杀?”

许令文便故作不得已地点点头,“是啊,我能有什么办法,皇帝的旨意啊。”

至寿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一般,“许相是说,是皇帝要杀人?”

许令文连忙摆手,连说了好几个不字,“你错啦,不是杀人,是杀王。”

至寿降低了声音,拿手挡了半边脸,问:“杀——王?”

许令文也模仿他,肯定道:“杀王!”

我看得真切,他眼神蓦然狠绝起来,仿佛是刀子一般,好似要扎透至寿。至寿看见了也不害怕,只是微微一笑,温柔道:“许相英明。”

许令文重新坐正,风格大变,俨然成了威严的猛兽,“竺林祖千秋,名不虚传。”

“装疯卖傻,不如许相你。”至寿面不改色。

许令文冷哼一声,“看来今日,你们几位是保定燕子鸠了。”

我终于开口插上了话,答道:“许相以为,这个关头,保不保燕子鸠,会对大局产生什么影响吗?”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表情微妙起来,“嗯?不妨说说看。”

“许相是聪明人,如今天下诸王,真心实意的没有几个,想必许相也早就有了盘算,其中的事情,我们也不便知道,其实,想想就行了,如果许相非抓他不可,现在早就已经掀翻了我这破屋了,还用在这废话这么久?”我啧了啧嘴,“许相知道,一个燕子鸠,坏不了事,您这么虚张声势,恐怕是做给谁看的吧,我猜,这个人是陈王。”

许令文眼神里流过一丝犹疑,但是并不真切,我便知道,我猜中了。燕子鸠如果真能让陈王紧张起来,放他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没有动静,那么是杀是留就无所谓了。

许令文的狠绝就在这里,信儿可以报,人可以还,主要是看这个人还回去是保你还是害你。他算计准了,燕子鸠如果为陈王牵挂,他回到陈王身边,必能终结陈王的命。

“胶公子说的对,在下唐突冒犯,这便回去。”许令文眉眼舒展了许多。

我与他一同起身,“我送一送许相。”

“那便有劳公子了。”

原来,他进来的时候,就吩咐了阴季德他们退到竺林入口之处,我与他也能走这一程。

黑夜之中,他开口问我:“实在不知,公子怎么就算的准,能让阴季德回来找我,还保证我能亲自来呢?”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我微微一笑,答道:“因为他是阴季德,而不是旁人,因为你是许令文,也不是旁人。”

他沉吟片刻,方拊掌道:“权谋驭人,无人能出公子左右啊!”

“许相说笑了,我这点本事,在您面前,不值一提。”

末了,他仿佛兴致未尽,对我说:“不,我期待,大魏朝堂之上,能有公子一席之地。”

我没有回应他,也无法回应他。

送走了许令文一行,我快步回到屋里,燕子鸠仍然睡着,林珏守在一旁,若有所思。

“子漆,你回来了,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点头,“要不是至寿在,恐怕也不成。”至寿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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