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生同命,不予逢运时(1 / 2)
我作别赛云之后没有回去,而是转道到了钟赴路府邸。在西城的一座不起眼的府邸里,钟赴路为我烹了一壶茶。
“没有烹茶散人,只有烹茶老翁,胶公子莫嫌弃。”蒸青绿茶的香气盈然肺腑,俱不差于所谓的散人烹茶。
我有些舒服,遂道:“钟老的手艺,一直是好的。”
钟赴路眼盯着茶壶,渺渺而起的水雾蒙住他的颜色,教我辨识不清,他叹着,追忆曾经,“我是跟着始祖打天下的人,也不能这么说,我没到过军队,我能做的,仅仅是在始祖背后为他整理打点,论武我不如丁宁,论计我不如及祎寒,论德我不如崔嘉,论治我不如常宗敬,但是始祖最信任我,我做他的游说官,做他的檄文撰写,为什么,是因为我持得住秤,我守得住中庸。
“烹茶也是这样,写字也是这样,有杆秤,拿住了,就成了,可这实在不算什么本事,若说是手艺,也行吧。”
听他这样说,竟然有一股惨淡的悲哀随着茶香流转,好不难过。细细想来,这便是不得为人而知的真实吧。
我凄然,却也乐观,于是道:“钟老的手艺,不管是不是本事,都是旁人所不及的。”
钟赴路提了提眉头,眼睛睁得老大,沉着嗓子“嗯”了一声,接着道:“不错,是这样,便看那些仿写我字的人,我就知道,我没有白活。”
他猝然笑了,像是刻意为之,又像积压许久的爆发。不论怎样,他令我也笑了。
“后世人怕是只能称赞你和蔡束河了。”
他摇了摇头,复为我添上茶,方道:“今日胶公子突然到访,不是只要闲聊吧。”
我会意,莞尔道:“有一件事,叨扰钟老。”
“知道了,便了解你们从来是无事不登门,说吧,好让我这心悬的有些底。”钟赴路有些如释重负。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要给这位老人带来多**烦,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我知道钟老一直在公、卫之争中立定中砥,不为所动,哪怕游说竺林也不过是为了报还崔嘉的恩情,有些事,旁人看不清楚,看不明白的,钟老看得最明白,所以,还请钟老指点迷津,我老师韩郦当年究竟是为何而死。”
“这样啊。”钟赴路举杯饮下。
“这问题,你有自己的想法吧。”
我顿了顿,思忖再三,也没敢把真实所想说出来。钟赴路放下茶杯,悠然道:“你怕的,或许就是真相。”
“真相,钟老说说看吧。”
他将手搭在了泥罐上,我并不清楚,接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震撼了我的余生。
他这样开始整件事情的讲述:“其实,什么公党,卫党,都不过是戏法罢了,世家也永远是世家,从不曾存在真正的为寒门士子伸张的世家,崔嘉和及祎寒,把天下都骗了。”
我愕然,脚忽然变得冰凉,脸烧的发烫。
“这事情要从始祖那时候说起来了,始祖知道自己篡权谋朝,所以不敢当皇帝,所以他吩咐我们这一班人,要好好辅佐着他的后代,我们才拥护着先帝登基,那时候,朝政杂乱,地方上有功的臣子,皇亲里分封的大王,个个不安分,崔嘉和及祎寒与我、丁宁、谢义、房劝等人合谋,决定‘做世中世’,谋定好了之后,就拿穆秦子开了刀,精明如崔嘉,如何不知道该怎么做完满这‘世中世’,于是挑起了大梁,支持寒门士子,开了逢望评。
“寒门士子有了出路,就不再算计如何奔赴诸王,做王府幕僚,你们恐怕都不知道,常孟王早已拥兵自重,因为府里幕僚出卖,才被崔嘉发现,在洛阳西郊行宫被赐了鸩酒,党派之争看似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但是你仔细想想啊,双方的你争我抢,哪一个不是被及祎寒和崔嘉牢牢把持在了手里,何曾让他们把握不住过?
“说白了,两党的背后,就是世家对大魏的一片苦心吧,如果不这样做,政治之上,便是皇帝和诸王的你争我抢了,有了这两党,诸王的心思就变成了如何保一方,世家的势力,他们自然无法渗透,所以,卫党就成了诸王自己以为的利刃了,自然,还是想找出路的士子居多,但是要职,诸王都拿住了。
“崔嘉不是没发现,但是他只会默许,因为两边的平衡不能因此打破,否则,很容易给人瞧出端倪,也正是他们两个人的苦心经营,才做成了这‘世中世’,而且,在内之人,无人发觉。
“你可知道,这主意,最先是谁提的吗,不错,正是你的师父,‘博卷先生’韩郦,韩先生当年提出这个注意的时候,及祎寒和崔嘉都觉得十分冒险,但还是愿意一试,韩先生有一篇《治未都赋》,你应该读过,这篇文章,便是公卫两党的本身,你也问了,韩先生,为何暴毙,我不想隐瞒你,他是自杀。”
我脑袋嗡嗡的作响,太阳穴突突的,像是有什么要钻出来一样难受,我直勾勾地盯着一脸严肃的钟赴路,艰难地开口,嗓子却干涩喑哑。“我老师栽赃给了公党?”
钟赴路答:“当时,卫党人心不稳,眼看有些事情就要败露,你老师和崔嘉、及祎寒还有我商议过了,才选择的这条路。”
“我不信。”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来的。
“韩先生的志向,就在将这两党经营到大魏安定之日,你应该最了解你老师的为人,为了自己的志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信誓旦旦。
我还是不信。
这世界何时这么假了,为何如此不真切,怎么能让四五个人就轻易左右了且无人质疑呢?我们活着,却如同死了,活在别人的活着里,死在自己的活着里。忽然这一瞬间,一切都不真实了,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是胶玉,我所相信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还在、是不是还是他们的样子。神思忽闪忽闪的,就如同立在破窗前的那一盏孤灯的火苗,啸啸着的风吹来,便可毫不费力地吹灭。我的神思,灭了。
再回过神来,桌上的茶已经撤掉,我怔怔地坐着,脸还是火热的。我蓦然开口问道:“自始至今,都不曾泄露吗?”
“你可知为什么崔嘉最中意的不是池见,而是阮遥深吗?”
这三个字一入耳,我的脑子瞬时又裂开了。这种接二连三的摧毁,是我不能承受的,是我不愿承受的。
“他知道了?”
钟赴路眼睛里有着一层灰,但是目光却很清亮,“崔嘉说,是阮遥深亲自跟他说的,说他是如何窥见了我们这手段,并且不是质疑,而是十分肯定。”
若即,你竟然这样聪明,这样通透。但是你藏着不说,你来到了竺林,你是觉得,竺林不在这所谓的“世中世”当中吗?
很晚,我才离开钟府,钟赴路没有留我,只是叮嘱我看开。
他的小儿子钟期送我出城,他小我六七岁,与叔年年纪相仿。我们一路没有交谈,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这世道的弥天大谎,若是知道也在情理中,若是不知道……不,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却都不说,都怡然自得地生存着。
我是原本就知道的吗?我自己却未曾察觉,或许我,真的一直就知道吧。
“公子慢走,我就送到这里了。”少年的声音忽然叫醒我。我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的鼻梁上,旋即点了点头。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我骑在马上,穿梭在大道上,耳边竟然不自觉地回响起一句话,我却忘了,是谁曾说给我听的——
“我往任何方去。”
回到竺林,我一直心烦意乱,提不起精神来,好似整个天都塌了。林珏拿酒来劝我,探问情况。
“大家都担心你,今天赛云约你去,是不是谈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他最会察言观色。
我摇头,对面前的酒无动于衷。
“子漆从来不会跟酒过不去。”他坐在我一旁,语气轻然。
我松了松口气,十分疲惫,好似刚才吊着的一口气散了,我便要随之散了一样。“赛云毕竟是我的亲表哥。”
“自己人下手才最狠不是吗?”我蓦然转向他,十分惊讶。
我张口结舌,“是……可是……也总归……”
林珏一把把住我的手,对视着我的双眼,道:“如果有一天,你深陷泥潭不可自拔,一定不要忘了,我们这群人。”
言语情真意切,竟让我眼眶湿疼起来,酸涩得要命。
我微微点头,害怕太过用力,把眼泪流下。
“子漆不要怕,”他松开我的手,“这天还没塌,没有什么难关是度不过去的,竺林还在呢。”
“我……”我一时间有些失神。
他粲然一笑,“子漆不想说,我就不想听,有些话,不说就不说了吧。”
自始至终,我都相信他,胜于相信任何一个人。
我终归把这件大事压在了心底。
可是自见过钟赴路之后,我便夜夜梦魇,再无好梦。
我也始终没有答应为及祎寒谋划,老师的信我也没敢拆开。
浑浑噩噩的日子一直到了伏月中旬,一件大事席卷了大魏,当然,也让竺林为之一震。
九江王魏明星在南昌谋反了。
叛乱来得快,来得猛,越地四王遥相呼应,一并起兵,五王以破竹之势打下了会稽,兵逼金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要占据东南与江南,与中原抗礼。
我和至寿正在对弈,叔年来回踱步,焦急万分。
“邓希之糊涂啊!怎么能驻军长沙不动呢?魏明星明明在唱空城计,今时日的南昌,虚兵掩护,大批人马都北上预备攻下金陵,现在不援军金陵,政权更迭,便在饭食之间。”
我听叔年这么急躁,不免也跟着心里焦急。至寿却云淡风轻,不以为然道:“叔年,虚虚实实之间,才是真相。”
叔年闻言,大步过来,手拍在棋盘上,用力问道:“什么真相?”
我也好奇,便看着至寿,看他如何作答。
“大魏如今领兵作战的权力在皇帝手里,便如同在及祎寒手里,邓希之不过是听命行事,思忖之下,便不难发觉,及祎寒的计谋,我们把大批人马驻扎在长沙,是为了防叛军西进,勾连巴蜀,阻断了这条线,便能保巴蜀安定,就算真到了洛阳陷落那一天,咱们也有地方可逃,金陵虽然不派军队援驰,但是及祎寒早在五王谋逆事发之时始,就任命赛云为金陵都统,这也是为什么五王要集结全部兵力攻打金陵的原因。”至寿有条不紊地道来,让我们心服口服。
叔年直点头,又问:“要是陈王和五王里应外合怎么办?”
正说着,食戈兀便匆匆而来,面色紧张,连腰间的佩玉都没系好,掉在了地上,他也全不发觉。我便起身去捡,便听他气喘喘说道:“才得到的消息,赛云软禁了金陵城里的陈王。”
叔年惊呼:“他这么大胆?”
我心里一颤,赛云也是真大胆。
“断了五王里应外合的念想,这才能进行下一步。”至寿若有所思。
我将玉佩交还给食戈兀,端来一碗茶水给他,“喝口水,压一压。”
食戈兀接过碗来,大口饮下。
“二十四友,散了?”我坐回原位,向他打听。
他喝饱了水,举着袖子擦了擦嘴,圆满地点了点头:“自从燕子鸠离开之后,二十四友就溃散了,杨威投奔了九江王。”
“蛇鼠一窝!”叔年狠狠啐了一口。
我方问至寿,“至寿刚才说的下一步是指的什么?”
至寿看着棋盘,仿佛看破天机,盈盈一笑,“借刀杀人。”
再得好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孟冬时节。邓希之驻守长沙,镇住西南,平复了一些骚动。金陵一役,双方皆损失惨重,持续了一个月之后,五王只得撤回会稽,就在此时,一支奇兵突袭了南昌城,一举攻破。便是公孙兖带的左旗军。南昌失守,情理之中。五王困在会稽,如瓮中之鳖。却在这时,中行不忌作为议和使者来到会稽,与五王商谈,言明皇帝和太后都愿意接受五王的投降,只削去王位即可。其实,中行不忌还分别与五个人都谈了条件,他许诺九江王侯爵、骆越王美女、闽越王黄金、桂林王封地不收、东瓯王越地司税。空口无凭自然无人可信,但是偏他又拿出玺印御旨,方教人信服。
“东瓯王手里把着你的把柄,要呈上陛下,这密令已经在我手里了,王爷早作打算才是。”据说这是中行不忌对九江王所说的至关重要的一句话。
因为这句话,魏明星毒杀东瓯王,其余三王大怒,领兵反出会稽,在山阴为公孙兖埋伏,三王俱俘。魏明星自知大势已去,在会稽自刎。
五王之乱并没能撼动及祎寒和崔嘉所设下的金汤之城,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按部就班地遵照公党和卫党该有的模样进行着。
我便是这个冬天,见到的及祎寒。
赛云的手下难梓来到竺林寻我,一番说解后,带我到了洛阳城。我一路上问了他很多,也问过为什么不是赛云来找我,但他都不作答,我心里黯然,以为是金陵一战,赛云出了什么事情。
待我到了洛阳皇宫东边的太傅府之后,我才见到赛云,心里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下。
及祎寒请来的人不止我一个,我认识的,便有池见、赛云、燕子鸠、中行不忌等等。一时间,云云尔尔,烦的我头疼。
赛云和池见上来迎我,口称:“就等你了。”
还不及我问这是干嘛,便有一群人围了上来,啧啧称道。
“这便是博卷先生的弟子了。”
“是竺林七子里的胶玉?”
“哎呀呀,飘逸,才俊……”
“今天真是热闹啊……”
七嘴八舌的,让我觉得天旋地转。池见一壁替我应付,一壁让赛云带着我先到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