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搬家是个体力活。忙了一天公寓才有了点家的样子，看时间已经过了六点，荣砚有些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给陆梁，拿着手机发呆的空档来电显示一个陌生号码，荣砚接起来一听，居然是厉端戎。自己的号码被人查到的感觉很不好，这个人还是个控制欲强的老男人，荣砚的语气就显得不耐烦:“你要干什么？”

电话那头的厉端戎心中无奈，怎么荣砚在国外待了四年脾气比从前更差了，为了不让荣砚挂电话，他直接说了正事:“你能回来看看悠悠吗？她明天过五岁生日。”“不去”荣砚气得发抖，这叫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以为有个孩子就能让他做贤妻良母吗。挂了厉端戎的电话荣砚马上打给陆梁，问他有没有空出来陪他吃晚饭。陆梁说家里正做饭呢，不如直接去他家里，再多炒几个菜就好了，荣砚知道他家里气氛不错，让陆梁给他地址他打车过去。陆家也是本市的大户，住的是有名的富人集中地海源区，厉苑也在那边，荣砚想总不可能那么巧碰到，再说已经答应了陆梁，咬咬牙还是决定去。

陆家平日是有保姆做饭的，今天因为荣砚要来，周文月亲自下厨做了两个大菜，她大学报过烹饪培训班，做菜很有一手。荣砚一到一大家子就开饭了，陆家四口加上周文月和荣砚，气氛热闹不少，荣砚长相出众气质又好，长辈们最喜欢他这样的孩子，看荣砚瘦巴巴的，陆梁的母亲就忍不住给他夹菜。荣砚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吃过家常菜了，差点吃到掉眼泪，从前在厉家，各房都是分开吃饭的，厉端戎是长房，偏偏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兄弟姐妹也是没有，吃饭时就荣砚和他两个人。很多时候厉端戎在外应酬，或是和朋友出去玩乐，荣砚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餐厅，虽然他嘴上不提其实还是有些伤心的。吃完饭陆太太又给荣砚拿了家里的腊肉，那是保姆家里的手艺，外头买也买不到，周文月也送了荣砚一袋自己做的饼干，东西不贵，心意却很足。陆梁要开车送荣砚回去，荣砚不让，要走路回去，顺带消消食，陆梁说那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说是小区其实也很大一块地了，这片全是独门独院的别墅，每家占地面积都宽敞，绿化也是随处可见，虽然统共没住多少人，从陆梁家到小区门口也有一段距离。

荣砚手里提着东西，在小区门口和陆梁告别，站着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走。真有那么巧，小区附近有个公园，荣砚就碰到了厉悠和她的保姆。住户家里几乎都有老人，公园是这片的富人们捐助政府修建的，主要是为了方便家里的老人，也有个地方聚在一起玩。有老人就有小孩，厉悠嫌家里冷清，非要出来玩儿，因为天色已晚，保姆只能带她来就近的公园。荣砚遇到她时，保姆拉着她正要回家，荣砚呆了呆，麻木的走远了一点，他没办法尽到家长的责任，那就最好不要和厉悠认识，对大家都好。“砚砚！”，刘妈看到了荣砚，忍不住拉着厉悠朝他走过去，刘妈也照顾过荣砚，对他一向很关心，荣砚只好站住和她打招呼。“砚砚，你这几年身体还好吗？”刘妈看着他苍白的脸，第一句就这么问了，“挺好的，大病没有。”荣砚对她冷不下脸来，面上温和就更好看几分，被刘妈牵着的厉悠突然开口:“砚砚，你比照片还好看。”荣砚低头看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有着和荣砚相似的眉眼，却比小时候的荣砚光彩照人。荣砚不愿意再和她们说话，借口还有事匆匆打车走了，刘妈叹了口气，拉着厉悠的手问她:“悠悠知道砚砚是谁吗？”“知道”，厉悠认真回答:“砚砚是妈妈，但是爸爸说不能叫妈妈。”刘妈叹了口气，心中忍不住责怪雇主厉端戎，这都造的什么孽啊，孩子多无辜多可怜。

小时候的事情，荣砚记得的不多，除了饿就是孤独，没什么好回忆的。倒是在厉家近十年，很多事都记得非常清楚，特别是和厉端戎有关的，想忘也忘不掉。厉端戎收养荣砚的时候自己也才二十三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头两个月还能摆出长辈的样子，每天准时下班陪荣砚吃饭，辅导他写作业，早晨上班顺带送荣砚上学。刘妈那时候也很年轻，只比厉端戎大五岁，她一成年就出来打工，厉家招工要求就是没经验的新人，这样才好统一调教，刘妈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在厉家干了十年已经成为厉端戎身边最亲近的下人，照顾荣砚也成了她的工作之一。荣砚刚到厉家时，穿的都是自己的旧衣服，外公外婆去世后没人给他买新衣服，小孩子长得快，旧衣服已经有些短，还是刘妈注意到带他买了一柜子的衣服。那年期末考试的作文题目是我是一个( )的人，荣砚写的是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虽然我没有一个好爸爸，妈妈也丢下我离开了，但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外公外婆活着的时候，对我都很好，特别是外婆，她告诉我，虽然妈妈不是个好女儿，但我是她的好外孙。舅舅不常回家，他有些粗心，但也会关心我，李叔叔说舅舅没有义务养我的，但他还是养了，每个月还给我很多钱。现在我到了厉叔叔家里，厉叔叔说外公的妹妹是他的妈妈，所以我该叫他叔叔。我还认识了一个阿姨，她是家里的保姆，会做很好吃的饭菜，给我买的衣服我很喜欢。不过我更喜欢叔叔，他长得像电视里的人，据说是很厉害的总经理，刘妈说他的时间很宝贵，他却愿意用来陪我吃饭，我不会做的数学题总是他来教我，生日那天，他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让我吹蜡烛，我许了一个愿望，希望叔叔爱我一辈子，因为我会爱他一辈子。

一辈子多长呐，只有小孩子才会许一辈子的愿望。就像厉端戎的热情，持续了半年渐渐就淡了，他还是喜欢灯红酒绿，至于家里的漂亮孩子，空闲时陪着玩一玩，全当是放松自己，荣砚在厉端戎面前，不是一个有义务养育的孩子，他的作用和猫差不多，厉端戎不在时荣砚过自己的日子，厉端戎想起他的时候，或者他来逗一逗荣砚，或者荣砚凑到他身边表示亲昵，没了荣砚，厉端戎的生活只是少了点乐趣，没了厉端戎，荣砚就是浮萍，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要说厉端戎这个性子，荣砚知道他父母的状况后倒也能理解，其实他和荣砚是一样的，只是填补空白的方式差很多。

厉家八十年代才举家迁回过内，产业也渐渐转移，所以厉端戎的父亲是在m国出生长大的，养了一身的臭毛病，不务正业，热爱各式各样的party，虽然他自己觉得这是风流倜傥，厉端戎的爷爷却是气得很，常骂他是个废物。大儿子厉承显然是承不了家业，二儿子厉桉又是个庸人，守不住家业，还有个小女儿厉姝瑗，老爷子又不愿意把家业交给她，是厉端戎展现出极高的智商后，他才看到了希望，一心培养孙儿。虽然天天骂大儿子废物，老爷子还是给他找了一位贤惠妻子，就是荣爱华。荣爱华是书香世家长大的女孩，对丈夫的风流很不满，时常劝导他做些正事，她家里有些重男轻女，婚事也是哥哥做主订的，其实等于把她卖了，换荣家的商业前程。厉承哪里会听妻子的劝，荣爱华说得多了，他便反感起来，于是更不着家，天天往外跑。厉端戎出生后，厉承对妻儿的忽视让荣爱华彻底崩溃，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在儿子三岁时，荣爱华在厉承回家的一个晚上上吊自杀了。荣砚能想得到，厉承满身酒气回家之后倒头就睡，一睁眼看到脸色发青的妻子吊死在卧室里是怎样的惊恐。他当时就吓呆了，此后精神就不太正常。厉承是个没遇到过挫折的幼稚鬼，当年还没有词形容他，后来有了——巨婴，妻子的非正常死亡让他终日惶惶然，觉得是自己害了她，恐怕她要来找自己索命，厉老爷子受不了他这样，把他送去了国外的疗养院。这下厉端戎父母都没了，由爷爷一手带大，爷爷盼他成才接自己的班，对他非常严厉，老一辈人又不会表达感情，厉端戎的情感教育几乎是缺失的。

能理解不代表荣砚要去适应厉端戎，现在的生活荣砚挺满意，只是到家后看着周文月送的兔子饼干，荣砚突然有些不安，难道他和厉端戎缺失的东西，也要让下一辈继续承受吗？荣砚不忍心，他最能理解没有父母疼爱和家庭破裂的感觉是怎样的苦楚，最终还是拨通了厉端戎的号码，问他厉悠要在哪里过生日。确定时间地点后，荣砚在家里翻箱倒柜找能送的东西，他出国前也是艺术生，学的专业是油画，改学戏剧表演后也没有完全忘记绘画，家里有好些他的业余作品。挑来挑去选了一副他去公园写生画的松鼠，简单包装了一下，荣砚就去洗漱睡觉了。

再说厉端戎，今天他本来是打算到荣砚的公寓楼底下堵人的，但这样会暴露他一直监控荣砚生活的事，只好退而求其次，给荣砚打电话，荣砚一句“不去”就把电话挂了，厉端戎也没辙，他信誓旦旦跟女儿保证，今年的生日宴一定有妈妈，结果还是没希望。哄厉悠睡着之后接到荣砚的电话，厉端戎欣喜若狂，请刘妈帮他挑衣服，力求明天给荣砚留下好印象。刘妈很想告诉他，一身衣服并不能让荣砚另眼相看，到底不忍心打击他的兴致，帮挑了一套藏蓝色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