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咱们学艺术的，毕业既失业呐”，回国的飞机上，陆梁这么感慨了一句。荣砚白他一眼，淡淡说:“挥金如土的陆少爷，做什么担心失业，你就是拍的戏烂得不能看，也会有投资的。”陆梁也不反驳，他小半辈子都是顺风顺水过来的，确实如荣砚所说，家里是尽可以随他自由发挥，可是荣砚呢？陆梁有些不敢问，家庭是荣砚的伤心事，便是没心没肺的陆梁，也知道不能问他家里的事儿。

荣砚闭目养神，脑海里就想起那个挥之不去的名字，厉端戎。说起来陆梁和厉端戎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陆梁，自然是父亲姓陆，母亲姓梁。而厉端戎，是父亲姓厉，母亲姓荣，按族谱排他们那一辈是端字辈，因为父亲觉得荣字女气，给找了谐音的戎，于是他便叫厉端戎。荣砚姓荣，那就是厉端戎母亲那一姓的，所以他称呼厉端戎——叔叔。

他们本该没有多少交集的。荣砚的外祖家，养了三个子女，大姐荣瑜，二姐荣箐，三弟荣辉，荣砚的母亲是大姐。荣家是从政转从商，中间有过一段苦日子，那时候荣瑜才八岁，父母总是不在家，长姐如母，弟妹都是她照顾。等荣家日渐富裕之后，对孩子们尤其是荣瑜，是非常愧疚的，故而对荣瑜非常好，简直到了娇纵的地步。荣瑜后来就长偏了，大学时抽烟喝酒赌博滥交全染上了，大四快毕业时，荣瑜遇见了荣砚的父亲宋之山。宋之山名字听起来像个书香世家的公子，其实是酒吧里驻唱的朋克青年，他是典型的loser，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空谈梦想。荣砚一直觉得他爸妈是臭味相投，所以才很快陷入热恋，并很快未婚先孕，继而奉子成婚。这样两个不学无术靠家里养的人，怎么可能照顾好孩子呢？到荣砚三岁时，两个人关系已经很差了，他们经常不在家，把荣砚留在家里哇哇大哭，饿着肚子等父母回来，若是父母都不来，好心的邻居有时会给他送点饭吃。

荣砚的外公荣耀华，做过老师，做过公务员，后来趁着商业浪潮辞职下海，成就了很大一番事业。荣耀华是个保守派，好面子，传统。除了生意上，他做一切事情都是谨慎而克制的，所以对大女儿从乖巧到叛逆的成长，他既无奈痛心，内心深处还有一点厌恶，荣砚四岁时，荣耀华断了荣瑜的经济补给，声称要和她断绝关系。一家三口几乎是靠荣耀华的经济支持生活的，生活条件急剧下降让荣瑜和宋之山的关系降到冰点，荣砚的五岁生日还没过，两个人就在争吵中离婚，荣砚被判给他的父亲宋之山。

在荣砚的记忆里，宋之山就是个人渣。

刚出生时医生就告诉荣瑜，她的孩子患有假两性畸形，最好能尽快做手术确定性别，或是在有明确的自我认知之后再由他自己选择性别。荣瑜的决定是等孩子十六岁之后自己选择，以免将来他会怨恨父母替他选了不喜欢的性别。虽然后来出了很多意外，荣砚还是感谢母亲这个做法的。第一个意外是宋之山，两人离婚之后，荣瑜回了荣家，宋之山带着荣砚住在结婚时买的房子里，后来宋之山热血上涌要和朋友一起创业，就把老房子卖了，转而租下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因为只有一个卧室，荣砚的床和宋之山的床只隔了一个柜子的距离，于是荣砚八岁时遭到了父亲的性骚扰。有段时间荣砚总是做噩梦，梦里他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男人带着浑身酒气闯进来，要扒他的裤子。荣砚是半夜里从宋之山的出租屋跑出来的，他独自去派出所找警察叔叔送他去母亲家里。那时候荣砚是很期待和母亲见面的，他既忐忑又害怕，谁知到了母亲家里才发现，她有了新男友，早不在乎那个年少轻狂留下的孩子了。荣瑜甚至警告儿子，不许和任何一个人提起他的身体异常，否则她不会再要他。荣砚又过了两年寄人篱下的日子，母亲荣瑜再次为爱冲昏头脑，拿了五百万之后和家里断绝关系，跟一个纨绔子弟私奔去了国外。

那时候荣家老宅只剩下荣砚的外公外婆和舅舅，荣箐已经嫁人，荣辉在外头有自己的房产，也不常回家。这三个人里又只有外婆稍微照顾他一些，可惜不到半年，荣家两位老人相继去世，荣砚彻底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在荣家过得很不好。两位老人去世后，荣辉就搬去市中心的公寓潇洒度日，荣家老宅只剩下一个看家的保安和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保姆，还有小小的荣砚。荣辉并不是完全冷血，他有和秘书交代，每月给荣砚一笔生活费，因为荣砚未成年，保姆崔奶奶年纪大了出不动门，银行卡就给了保安李强保管。李强小气，钱大部分自己吞了，买的菜很少，他厨艺又实在一般，也就勉强能吃，故而荣砚才十一岁就得了胃病，到厉端戎带他去医院体检时，已经是程度不轻的营养不良。荣耀华有一个妹妹，嫁去了厉家，她比哥哥足足小了十岁，又是年近四十才生的厉端戎，所以厉端戎只大了荣砚十二岁，二十三岁的厉端戎进入家族集团两年，已经很有些成绩，荣家和厉家一直有生意来往，于是厉端戎和荣辉联系不少，那天是两个人谈生意时要找一份文件，才到荣家老宅来。刚进门荣砚就跑过来，怯怯的看着自己的舅舅，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用稚嫩的童音说:“舅舅，崔奶奶生病了，你能不能救救她”。荣砚个子小，脸色苍白但五官非常漂亮，不是帅气或者清秀，就是漂亮。一双桃花眼里噙着泪，咬着嘴唇不敢哭，厉端戎一下觉得心疼，生意也不谈了，催着荣辉和他一起送崔奶奶和荣砚去医院。崔奶奶老了，只是患了感冒都起不了身，荣砚看着就病态，厉端戎一定要带他去体检。

当时荣辉就很不解，厉端戎在商场上那么狠辣，骨子里更是骄傲放纵，很不好相处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善良了，要带两个陌生人去看病。荣砚后来明白了，什么善心大发，不过是恶趣味上头，想养一个漂亮孩子，如同家里那只慵懒的布偶猫，看着养眼。

李强领着工资还没人管，经常白天出去玩，到了吃饭时间才回来。那天是周末，他给荣砚留了饭钱就自己走了，崔奶奶生病还是荣砚起床后发现的，他身上就一张二十块，买药都不够，更何况人小背不了崔奶奶，都快急哭了，偏巧那天荣辉回来，荣砚简直像遇到救星，对厉端戎也很有好感。这次见到荣砚之后厉端戎一直忘不了那个漂亮可怜的孩子，过了一周他自己去荣家老宅看荣砚，没想到见着荣砚自己做饭。这事儿确实是荣辉考虑不周，他把李强辞退了，吩咐秘书重新找一个保姆，那阵子正好有一个大项目，秘书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周过去也没找到合适的保姆。厉端戎哪里知道这些，居然冲到荣氏大楼找荣辉发脾气，说荣辉不愿意照顾侄子那不如让他接了去，荣砚也叫他一声叔叔不是。荣辉明确知道厉端戎没有什么特殊癖好，也没有玩过未成年，再加上厉家人口多也没有分家，想来荣砚能过得更好一些，考虑了半个月真答应了。荣砚的户籍不变，只是由厉端戎代为照顾，荣辉也大方，一次性打了一千万的抚养费给厉端戎，这笔钱厉端戎拿出来办了新卡，直接让荣砚自己拿着。

这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大学毕业的荣砚已经二十四岁，除了演戏他很少再哭，是学院里公认的冷美人。陆梁倒不觉得荣砚冷，他只是不爱说话，但人很善良，待人接物一向周到，也只有陆梁这样自来熟的活泼性子能窥见真实的荣砚，还成了他的挚友。陆家两个儿子，陆梁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所以他才能出国读自己喜欢的导演专业，这次回国他家里兴师动众，派了车来接，父母哥哥甚至表妹全都来了。看见荣砚和陆梁，表妹周文月小跑着过来和两位哥哥打招呼，陆梁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荣砚，总觉得他自从确定要回国就有些怪怪的，眼下自己要回家，荣砚又去哪里呢？他这么想就这么问了，荣砚笑着让他快走，说自己回国前已经通过中介找到公寓了，直接打车过去拎包入住。周文月常年住在陆家，和陆梁关系很不错，也知道荣砚是表哥的好朋友，便主动说:“那砚哥你安顿了好了给我哥打电话啊，我做东请你们吃饭。”陆梁连声附和:“对对对，安顿好了第一个电话打给我，文月厨艺可好了，请你吃饭。”荣砚应下了，目送他们离开才拿出手机准备订车，他低着头，没看到远处有个黑衣人朝他走过来。

“小少爷，先生的车已经来了，我们送你吧？”熟悉的声音把荣砚吓了一跳，脸色骤然变冷，拉着行李箱就走。他的大部分物品都提前寄回国了，地址填的是新公寓，显然是不想和厉端戎扯上关系，也不打算回那个华丽阴冷的厉苑。高大的保镖预料到了荣砚的拒绝，看着他上车离开才回去复命。厉端戎今天坐的是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看到保镖一个人回来就知道荣砚自己走了，一向被财经杂志评价为冷血企业家的厉端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和司机说还是和自己说:“明天我亲自去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