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步(1 / 2)
在各项检查都没有异常的情况下,这是他出院的第三天。
虽然名义上是他请客,但胖子还是和其他舍友偷偷准备好付账。其余人叫的是啤酒,只有他喝的是饮料。辛辣的不能吃,大鱼大肉油又太多,都不适合伤口恢复,于是四个人坐在街边烧烤摊,却只能就着几碟清淡小菜吹啤酒,十分憋屈。
他忍不住笑了:“不用顾忌我。老板,再来五十串腰子~多加辣!”
“好嘞——”
呛眼的浓烟中,胖子忍不住抱怨:“哥几个又不是没钱,请不起你吃好的。这有什么好吃的?”
他嘿嘿一乐:“大概就是忽然想吃了这口。”
五十串腰子一上,半张桌都占了个满,场面委实壮观。他面相斯文秀气,吃东西也是慢条斯理的——但那只是看上去,实际上论饭量,四个人里还没有人比他吃的更多。五十串腰子至少有二十串进了他的肚子。胖子啧啧感叹,一行人酒足饭饱以后,勾肩搭背的乘着月色回了校。
一切都如同自己计划中的那样……普通安静的生活。
忙于学习和生活,手机被扔在一旁,除了几个用来通知活动的APP,其余软件全部卸载。手指移到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APP,他犹豫了一下,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下载过,大概是误点了,于是卸载。
食堂兼职外加每月两千的生活费,足以支撑他并不奢侈的生活还有剩余一些买些感兴趣的东西。书本或是画册,闲暇时读几页,手指触摸过那些淡淡石墨味道的文字,莫名的感到安心。
这样悠闲而轻松的大学生活,结束在那个女人来找他的那天。
没有狂风暴雨,没有阴云密布,那是个让人心情很好的艳阳天。女人姿态优雅,画着淡淡的妆,笑容和善,和他记忆里那个焦躁苍老的背影找不到半分重合之处。
也许离开对她来说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他拉开椅子坐下来,打量女人的同时,女人也在打量他。许久对方才开口:“我这次回来,是专门来看你的。”
“看看我死了没?”他惊讶于自己的失态,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但现在居然还会愤怒,而这种剧烈的情绪波动早就被他扔掉了不是了么?他笑了笑又说:“抱歉,我只是有点生气。”
女人笑笑:“我能理解。毕竟是我没有做好一个母亲的责任,如果当时狠狠心带你走,你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我很好。”他语速飞快的反驳,然后又缓慢的重复了一遍,“我很好,想要什么都能买到,也没有人再想要……控制我。自由,而且过得很好。”
女人沉默着没有说话,服务生端来还冒着热气的咖啡。
她想要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聊聊,
“能找到我要费不少心思,辛苦了。冒昧问一句,您除了来看我还有别的……”他把“目的”这个明显带有猜忌意味的词咽下去,斟酌换了一个温和一点的词汇,“事情么?没有的话,我下午还有课。”他说着便站起身。
女人咬着唇,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你能原谅我么?”
真有趣——他想——这个人问自己能不能原谅她?
那她看着这那个白痴被那个所为父亲的男人踢断肋骨快要死掉的时候为什么不阻止?把那个白痴丢在那个人间地狱里的时候为什么不会内疚?在那个白痴在福利院被扯着头发打耳光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回来?
她有苦衷,她也需要被保护。所以他可以不问这些,他可以当做她不知道,不知者无罪。那最少最少,可能他唯一有资格指责这个人的也就只有一个——为什么要让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
这个人是那个所谓白痴曾经唯一能够信任的人,是满是恶意的世界里唯一的安全之处。而在这唯一的光源也消失的那天,那个傻乎乎的小白痴也就死了。
“抱歉。”他想让自己尽量笑得自然一点,“我觉得您不该向我道歉,在您选择离开的时候,我就和您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
明明只要原谅这个人,就能放下那些过去,他却怀着隐秘而光明正大的恶意想要让她内疚自责一辈子……或许没有那么久,半辈子也可以。
谁能自大到说自己能对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呢?而谁又能对他错误的人生负责呢?一个人的人生可以有各种轨迹,有些平凡有些伟大,有些幸运有些悲惨。他只不过是不凑巧的走上了比较悲惨的那一条路。
不公么?那你想要怎样的“公平”?
女人眼眶有些发红,强忍着泪意:“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我,对不起……我一直在找你,我原本想等到我稳定下来的时候再接你回家。没想到一转眼你已经这么大了,你很像他。”
“长相么?”意识到女人口中的‘他’是谁,他没由来的生出一丝厌恶的情绪,又恐惧听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一丝回忆,哪怕那个人已经死了,“或者你要说性格?”
“都有一些。”女人抬手揽过耳边的碎发,“我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好不容易找到福利院的时候,才知道你已经被收养……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找你,我太怕了。怕你恨我,怕你已经认不出我,怕你……”
他安静地听着,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恨这个人么?还是说他应该恨这个人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知道怎么离开那间咖啡店,顺着小径一路向前,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再向前就是学校南门,已经能看见喷泉中心的石雕。
秋天的蚊虫不比夏天时候的猖狂,稀稀落落的两三只。
他在长椅上坐下,把那包因为好奇而买来的,只拆封过一次的烟拿出来,抽出一支点上,被呛出眼泪。
泪水便再也没有停下。
原本以为抛得一干二净的过去,就这样血淋淋的捧在眼前。一个成绩优秀的养子,一个阳光和善的朋友、一个平凡无奇的学生?亦或者是一个八岁才会说话识字的白痴、一个还未出柜的同性恋者、一个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一个焦躁自卑的伪善者?
这些标签插在心口,不顾血流如注,一一收拢起来,还要笑得开心。统统都是他,也统统都不是他。
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旁人看不见的,自己也未必看得清。
又忍不住想,如果那个人在就好了,只有面对他那个人能坦然的说出一切……那个人?头脑中撕裂般的痛苦再一次袭来,半截烟掉在地上,火光逐渐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