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2）

“我想……”

想要知道更多，想要像你们一样，想要变成独立的个体，想要摆脱无知的过去……他想要说的太多太多，想要做的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任何言语化为行动都会受到现实的阻力，挫败的现实与理想正在蹂躏他的心。求知欲如蛇贪婪，妄图将脑子撕扯开来，撕出一些可回收的东西来丰富视野。但是实际上他表达不出来，像是戴了**一般，只能小心翼翼询问阿尚：“怎么才能变得像你们这样？”

对面的阿尚“噗嗤”一下笑了，她没料到木邬这么“无聊”，大晚上打电话就说这个。

木邬说：“我在世界上生活了十八年，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对它的认识，不够，真的不够。在我看来，那都是非常陌生的东西，什么o权，什么子宫，什么独立，什么自由……我不理解，但是我想知道。那很有用，我把我理解的世界分享给他人的时候，在我看见别人因为我的存在而高兴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我做了一件善事，我在传递爱。爱让世界缤纷多彩。”

阿尚顿了顿，笑道：“我很高兴，你成长了。但是呢，问题在于，现实生活是病态的，很早以前就病恹恹的了，我们在病态的世界里病态地活着……”

他们聊了很多，大多是无用的闲话，阿尚说了很多omega和beta的悲惨遭遇，又说了子宫权利维护者的某些自私自利。她试图叙述这个世界，没有黑白分明，但并非无药可救。木邬不明白，为什么要救，如何去救。阿尚说，那是她不现实的梦想。

她问：“我们是否应该向他们复仇？又该如何复仇？他们将我们视为扰乱社会秩序的混乱分子的时候，我们该如何应对。一个弱势群体应当如何为自己应得的权利发声辩护？从文章、图像，到炒作、视频、游行，我们已经做了多少？还能做多少？”

木邬不知道，什么也说不了。

她继续劝诱：“你也应当是我们中的一员，为自己应得的权利而战斗。”

木邬说：“但我不想战斗，我不想与人为敌。为什么大家都要靠谁叫得更大声，谁做得更狠来决定谁是赢家？为什么我们不能达到和解，让alpha，beta和omega制定一个公平的条约。”

阿尚哈哈大笑：“亲爱的，你太天真了。”

“为什么？”

“你以为我们在争夺权力，你以为我们像狗一样狂吠，你以为我们是极端分子，但是你又没有想过一个核心矛盾？只要人活在世界上，就必须掠夺侵占他人的生存空间和资源——食物、财物、名誉、居住空间、就业机会、升职空间、享乐机会……还有贬低他人而获得的恶毒快感，剥夺和践踏的快感。人性本恶，自私是一种天性，掌权的alpha需要借助平等的口号争夺自己的权力，我们的抗争和自由都是他们的筹码。但是，我不能什么也不做。世界的恶意在于，即使你不自私，世界也会把你变得自私。环境会‘改造’你。我不想看见不平等的现实不断延续，哪怕牺牲我的名誉和这个社群的名誉，我们需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木邬不明白，世界教人自私吗？不，世界没有意志，是世界上的其他人教人自私，并引以为荣。生存是一场隐形的资源争夺战，无论如何，人都在间接谋杀彼此，即使他们没有恶意。他对阿尚说：“我有点消化不了，下次再聊吧。”

然后他挂了电话。

第二天，木邬收到一个匿名快递，有人送了他一只水晶球。那种玻璃做的，里面有水和“雪花”，黑色底座，上了电池以后会闪闪发亮，摇一摇就会下雪。木邬摸着水晶球的边角，毛糙的边角咯着他的手，他轻轻闻了一下，上面还有淡淡的胡椒味——也许那个陌生人是个厨师。这是工厂批量生产的廉价纪念品，也是一份美好的礼物，木邬喜欢极了。他想知道是谁送的，但是没人认领，房东老板看了下这个小玩意儿，戏谑地说，逗小孩儿呢，这玩意儿又不值钱。确实不值钱，但是值心。

也是这时候，一个搬家具的失业工人突然手滑了，沙发底一下子砸了他的脚，疼得他大叫。老板破口大骂：“你不是alpha吗？力气呢！力气呢！”

那个alpha工人尴尬地笑了笑，用肩上的毛巾抹了把汗，又对木邬笑了笑。

木邬很开心。

那天夜晚下雨，他们收摊早，雨后的公路流光溢彩，卡车凹凸不平的金属面上流淌着别人的车灯红光。在这干活的空当，木邬忍不住遐想——人从何而生，“我”从何而生。

人生来就是凹凸不平的，但是有一股力量要将生命的棱角活活磨平。他们期待着一个“理想世界”，却没能从内在抵达那个“理想世界”，他们期待着真正的爱和自由，却被指向性和扇动词语蒙了眼睛。幻想和现实在一念之差，真正的独立和万千自由的灵魂诞生于爱与善的母体。

木邬想到黎高扬，心中充满暖意，他知道他理解了爱和善的区别，却忧虑地想哭。雨水会掩饰泪水，没有人能嘲笑他，他在冰冷残酷充满剥削和恶意的世界找到了爱，他知道最伟大的爱不是爱情和繁殖，有些念头随着黎高扬的救赎在他的灵魂里生根发芽了。那是善，比火还温暖，使他腐烂的树根起死回生。

那天他淋了雨，次日就被感冒找上门。还好，今天木邬不需要上班。他本想睡个一整天，好好放松一下，但是阿尚破天荒地找他，要他陪她出去走走。

他们去了公园。阿尚见到木邬，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