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枕（1 / 2）

陈惟恪自从在新政府任职，并不常回陈公馆住，此番若非为了陈以蘅的婚事，他早当往别处去了。如今新政府百事待兴，他竟日琐事缠身，本就不健康的身子愈发清瘦起来，因此他难得因为陈以蘅的婚事得了空闲，便躲在屋里休息，等他从屋里出来，陈以蘅已然将来陈公馆的客人全数送出门去。

陈以蘅回到陈公馆时，见到陈惟恪从二楼下来，便将适才聂铉的话说给他听。

陈惟恪听了，漠然道：“知道了。”

陈以蘅是知道陈惟恪的，因此便不多问，转而出了门，坐上停在陈公馆外的轿车，向在驾驶座上的副手江穆问：“我听方致说姑苏的陆家今天也来了，你可打听了陆翁亭先生住在哪里？”

江穆道：“陆先生在白门有亲戚，他的七姨太太的娘家就是白门人，想来是住在七姨太太家了。”

陈以蘅似乎笑了一声，声音沉沉的，有些含混的声调：“梁家的公馆还是陆大先生出资买的，怎么能说那是七姨太太的家？”

七姨太太说的是梁仪春。她年轻的时候闹着要做陆翁亭的妾，家里人都嫌她跌脸，不肯认她，连带着她的儿子也两面得不着长辈的亲情，如今时移世易，旧朝的官员一个个地变作寻常百姓，陆家反倒借着从前的生意得了福祚。梁家的年轻人见此便心思活动起来，不顾老人的阻拦，一力要攀上陆家的关系。陆翁亭不肯平白失了身份，平常百姓都要施舍，何况梁家是陆南台的外祖家，自然更加关照。这于陈以蘅来说，原没什么要紧，可他想起那个初春时在冷月下望着湖面微微笑着的少年，平白多出一点不忍来。然而话说成这样，他自己也觉察出语气中的鄙薄来，便不再开口，闭目养神了。

前座的江穆知道陈以蘅不需要自己的回应，于是就不回应，只作不闻地继续开车。

轿车静静地下了山路，过了一阵子，在白门的街道上驶过，最后停在了一户人家的朱门前。

这日晚间，陈以蘅并没回陈公馆，陈以芷和他的两个妹妹也仍在姑苏没回来，陈惟恪便叫明仪把饭端进了书房。他吃饭吃到一半，就听见那客厅里的珐琅自鸣钟在响，心下忽然没来由地渗出烦闷，房子里的电话也忽然叮铃铃地响起。搁在往常，这时候公馆里也只有陈以蘅住着，陈惟恪便以为是陈以蘅的同学打来的。他想了一想，还是放下筷子，走上前去接了电话：“哪位？”

电话里传来的是个带笑的青年声音：“是陈五先生么？我是聂铉。”

电话里的声音十分温和，好似捏准了是陈惟恪一样。陈惟恪落在桌子上的手指一动，刮出响来，他立时沉默了下去。

电话那头的聂铉隔了半晌也没听见回应，反倒愈发愉悦起来：“我今天来白门，累得厉害，原本打算歇一歇，可我等不及要见你，就不顾时辰的来了。陈五先生，你往窗外看看。”

这话里的含义太过荒唐，但陈惟恪与他交游甚久，竟觉得他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因此下意识地放下电话筒，走到窗边，拉开碧色的窗帘，果真见到一个抱着电话的年轻人。那个电话太过笨重，年轻人又生得瘦，遥遥看去十分滑稽，招得陈惟恪笑出声来。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窗前的明月是一痕纤细的皎洁，月下的青年当得起一声玉人，可惜没有梅花来配他。那玉人晃了晃手里的电话筒，示意陈惟恪继续听他说话，陈惟恪果然回到桌前，拿起那电话筒来：“什么事？”

聂铉道：“陈五先生好生无情！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如今我于陈五先生，就好似无事时节的钟无艳了。费了我那样一笔钱，却也不肯跟我说一句好听的话。”

陈惟恪笑道：“我见聂少爷方才那个样子，活画出一阙词来，竟是个既能做得钟无艳，也可当得夏迎春的妙人。”

他的本意是讥讽，却不想聂铉当真问道：“什么词？”

陈惟恪便忍笑念道：“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

聂铉默了默，长这么大，除了一两个亲近的人，从没被人这样调笑过，此刻听了陈惟恪的话，倒也不生气，只觉新鲜有趣得很，仰面望向那个窗台，轻声道：“陈五先生，玉人来找你啦，你下不下来？”

陈惟恪迟疑了一瞬，继而冷淡道：“你先说是什么事，要是不要紧，就明日再说。”

聂铉作出天真的样子，笑吟吟地道：“要紧要紧，若不要紧，我怎么会漏夜来寻陈五先生。我在白门的对头多，不敢多住，等伯阳参加完令侄的婚事，我就要回明京去了。”

陈惟恪道：“那跟我不相干。”

聂铉气笑道：“跟你不相干，跟你的钱却很相干。你新做了新政府的次长，处处都要费钱，我不给你，你去嘉陵找令兄要么？”

末尾他懒懒地续道：“你若不来，我便去找别人。左右你是管教育的，管不到我的生意，若非跟我有旧交，我是断不肯支持你的。”

陈惟恪终于披了一件外裳，推门下楼了。

明仪因见家里的主人们除了陈惟恪都不在，便坐在椅子上看书，看的是顾静嘉前几天来陈公馆，走时留下的一本《远大前程》，正看了个开头，就听见背后脚步声，回头正好望见陈惟恪，遂起身问道：“五先生去哪里？”

陈惟恪温和道：“倘若等得晚了，你且去睡吧。我要出去一趟。”

明仪含笑道：“我不困，五先生只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