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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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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解手回来,石湖之畔早不见陆南蘋的身影。

司机有些慌忙地四处去寻,终于在桥上寻到了一尺白绢。那白绢上是用毛笔写的一句旧诗:犹有野夫肝胆在,空山相对暗吞声。墨迹并不是初干的,字是极好看的字,只在提笔出锋时有显而易见的滞涩,郁郁难欢。无论绢上几多难言,司机却是不识一字,又唤了几声见无人应答,便匆匆赶回陆家求援。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素素跌撞着跑进来,方兰徽的眉头便跳了一跳。果然,素素带来了三少爷已去的消息。

这些天总有点阴阴的,虽不下雨,浓云自管滴着水,便到了正午也不放晴。陆家人沉默地守在新搭的灵堂里,不知是谁放着嗓子哭了第一声,哭声便涨潮似的涌进来,席卷整个灵堂。方兰徽扑上来用手卡住将要盖死的棺材,只有书册那么宽的一段空儿,露出陆南蘋灰白的脸,众人才忽的意识到,这一盖,是真的再见不到了。

门外的雨始终没有落下来,倒是柳枝在冷风里相互抽打着,带起的一阵“呼——呕——呼——呕——”的声音颇有几分哀戚,远远地与哭声和着。

有风吹进灵堂里,方兰徽迤逦的织金裙角略略掀起来,一直伸展,伸展到屋外头,伸展到陆家的大门边延伸到旧朝去,伸展到西宫娘娘的宝座上去……众人对于大奶奶矜贵的派头习以为常,因此谁也不能相信第一声惨烈的哭嚎是从她嘴里发出的。

“啊——!我的儿……我的儿……”方兰徽贴紧楠木棺材,脸上的粉被木头的新茬卡下去不少,眼泪冲刷红粉面,一对一双像血泪似的不住滚落。哭得急了,竟干呕起来,仿佛要把灵魂呕出来。

陆南台默默望着她的表演,心里觉得吵闹,那惨厉的嚎啕声犹在耳旁,眼前却已出现鸟毛乱飞的场面,琐屑又窒息。究竟是在哪一处见过这百鸟乱舞的场面来着?陆南台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无聊,忍不住轻轻微笑。

此刻合该是不能微笑的,因此陆南台只在唇角弯起之初就克制住了这种本能,但仍旧被方兰徽捉住了。她青白的眉毛立时竖起,眼瞳里陡然迸射出狠毒的光来。

陆南台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才一笑,却适逢方兰徽回头,这恐怕难以善了。果然,方兰徽顺手摸起还未钉进去的木钉向陆南台掷过去,捏紧脏污了的帕子狠狠点着他道:“你、你这喂不熟的狼崽子!卖身子的小贱人!堂子里的姐儿也比你有情义!你们看看呀!看看他多么高兴,自家哥哥去了呀!”旁边的人立刻上来拉定她,众口嘈嘈地劝慰,虽不能听清,她到底安静下来,狭媚的眼睛里呆呆流下两行泪。

陆南台极会哭,全托了幼年好学的福。无论是大声嚎哭还是暗自垂泪,他都非常拿手。只是垂眼的一瞬间,眼泪已经打着转流了出来,把疏朗的睫毛浸得湿嗒嗒的,一时竟有些难以睁开眼,显出泪眼朦胧的样子,全然不似方兰徽说的。

众人也心道陆南台虽然平日里古怪,总不至于死了兄长还要高兴地笑出来,大抵全因大奶奶平日与他不对付,找个人发泄罢了,不由同情起他来。

陆南台一面用葡萄叶青的帕子擦拭眼泪,一面想:方兰徽统共有三个儿子,就算中道失了一个,也还有两个,假若这个时候舍上她全部的力气来为这一个死去的儿子悲哀,倘若有一天另外两个也死了,她又该以什么姿态去面对另外两个儿子的死呢?

但这样的疑惑在听见方兰徽的喝骂之后,陆南台忽然就恍然了:方兰徽无论爱憎,总是这样不留余地。于是陆南台垂了眼睫,落下泪来,继续与众人一道为陆南蘋的死亡放悲。

丧事过后,陆南蘋死前落在书房里的那册诗集被翻了出来,那是一册遗民集子。集子上面那些用来怀古的旧址,下人猜测陆南蘋想必都亲见了。

其时陆南台在自己的房里推演书上的公式,听见外面下人的窃窃私语,想起陆南蘋那些跟他交谈的夜里,说自己从永安赴往云间,又从白门回到姑苏,一路上尽是舆图换稿,最后那日,他记得陆南蘋末尾诵的是一句“举世趋炎炎,谁肯就冰雪”。

那个人终于就冰雪去了,这真是件求仁得仁的幸事。

学校里很快就放了秋假,明京来的方三少爷把客居在陆家的方成烟接回去后,姑苏便重新回复到沉水的模样,那些连绵的淫雨也终于有了止息的意思。

近来陈以蘅在姑苏住了住,方兰徽在给陆南蘋送灵时,对陆南台那不成体统的辱骂也被人传到了他的耳中。

说话的是他在姑苏结交的友人,名叫方致。一字不落地复述完方兰徽的话以后,方致不觉也笑了,吹一口茶道:“我想着到底不至于罢?”

陈以蘅却不置可否:“要是他真笑了呢?”

茶烟清爽湿润,缭绕在方致眉目间,表情有些看不清楚了,陈以蘅只听他说:“那么陆小少爷颇有几分趣味了。”

陈以蘅倒不觉得陆南台是因为复仇一类的情绪才发笑,仅是凭着从前几次跟陆南台的交谈留下的印象,推断“在兄长灵前发笑”这样的事他确然是做得出来的,但也不好在友人面前详说,便也一笑。等第二日中午他回了白门,听婢女明仪说顾四小姐来看过他。

陈以蘅想了想,换了一件衣裳,便叫司机载他往顾公馆去。

这天又雨,陈以蘅不曾料到这样坏的天气顾静嘉会在大门口候着他,提一把湖绿色油纸伞,衬着身上的白缎旗袍,有几分“回首嗅青梅”的湿润的少女气味。然而她的嗓音是被雨水浸透的,柔而冷。她撑开伞去接陈以蘅,只与他互称一声“二哥哥四小姐”,也并未对陈以蘅把伞接过来反替她打着的举动多言,二人无声地交接一场,雨声嘈嘈,她绷不住悄悄笑开。

二人并肩走过天井来到客厅,陈以蘅收了伞交给下人,顾静嘉才把笑意略略收了一收,递给他一方擦脸帕子。

陈以蘅擦干了脸,向顾静嘉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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