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身违(1 / 2)
陈以蘅与陆南台一路谈论着往事,等开车到了石湖,已经临近傍晚。现在是新历的二月末了,下了车,陆南台但见苍青色的天上嵌着一团橘红的圆日,东面倒有一个皎白的弯月,只是太凉了,看得他下意识地便往后退去。
其实陆南台疑心“太凉了”这个修饰是他跟三哥陆南蘋学来的,可又觉得除了凉,再也没有别的词能形容他对那月亮的情感。他精于数学,但国文的成绩也好,要不然也不至于叫学校里教国文的老师叹惋他不学国文的心愿。
此时此刻,他忽然讷于言辞了。
四周一时岑寂。在白日里,石湖里的水是清亮的,可现在橘红的太阳和皎白的月亮同时映在水里,就多了瑰丽,譬如那清丽的美人涂了胭脂,在原本清冷的面上,填了几笔艳色,跟天容水镜、光烂一色的清雅又不一样。
陆南台在姑苏住了将近一年,周边的景致看得多了,并不觉得这十分美,倒是陈以蘅指着水里映着的月亮朝他笑:“你瞧这月亮,都被那太阳的红逼得无处可逃了。”
这话没能引起陆南台接口的兴致,于是他就没开口,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落日,终于挑了个没什么错的话题,开口问道:“陈二哥哥这次没见到我爷爷,白门那边怎么办呢?”
陈以蘅愣了愣,没想到陆南台会主动提起这桩事。
陈家跟陆家虽然是世交,可他懂事之后陆家就在姑苏常住,他跟陆家诸人的关系也算不上好,陆南台还是个学生,对政事自然不懂,顶多知道一些现在的时局,他一时竟然想不明白陆南台的用意。
好在陆南台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我只是觉得陈二哥哥一定有很要紧的事,要不然也不会总是来找爷爷。这些事我不能知道,也帮不上忙,可是我跟陈二哥哥总是有情分的,如果不是什么要瞒着的消息,说给我听一听也是好的。”
这话就假了,陈以蘅险些崩不住地笑出来。
他与陆南台的情分比陆家别的人确是深一层,可也强得有限,以他这些日子对陆南台的观察,知道这人绝不是乐于为人解忧的性子——不是不能,而是嫌烦。
出于年长者对年少者的宽和与礼貌,陈以蘅并没戳破他这个没多少诚意的小谎言,并且当真将自己的难处说给他听:“你知道新政府中派系林立罢:有革命党人,有外国扶植的势力,有旧朝的孤臣孽子,有前朝皇帝扶植的新势力,还有军阀和地主。现在新政府建在白门,可是宣平帝退位前极其信重的一个人反对新政府的总统先生,那个人在明京势力很大,所以现在南北还不稳定,各省有各省的想法。我的叔叔支持总统先生,可更多的人选择了观望,要是总统先生被赶下台去,叫明京的那个人上了台,现在好不容易安稳的时局,可就又要乱了。陆老先生是前朝的忠臣,很多旧朝元老都信服他,愿意跟从他,要是他出来表一表态,说不定会好些。”
陆南台默然片刻,又问:“那现在爷爷不见你,你想怎么办呢?”
陈以蘅笑了笑:“我想先回白门去。眼见得没有结果,留在这里也没意思,且我叔叔的身体不太好,今年年初,他很是遭了白门那阴且湿的气候的罪,现在正缺人看顾。”
陆南台笑了笑:“陈二哥哥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我明天就走。”说话的时候,陈以蘅已经跟陆南台走到了彩云桥上。石湖周围植着桃柳梅竹,从彩云桥上看去就朱碧交杂、萦青丛碧。
陆南台将围巾取下,递给陈以蘅:“那我就祝陈二哥哥一路顺风。”
陈以蘅从他手里接过围巾,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蓦地开口向他说:“白门和姑苏离得不远,我得空再来看你。”
陆南台就笑着点头,这时候,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很和气的少年人了。
陈以蘅在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回了白门的陈公馆。陈公馆是他和陈惟恪共同居住的地方,他回家后换了拖鞋,等不及问候陈惟恪,就疲倦得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睡了。
伺候陈以蘅的下人明仪背不动他,见他累得狠了,也不忍叫他起来,就从二楼的房间里抱了一床被子下来给陈以蘅盖上,又为他把外面穿的呢子大衣脱了下来。等服侍妥帖之后,明仪悄悄告诉管家宋伯,让他把昨天刚从明京寄来的信和之前从翡冷翠寄来的信放在一起,以便等陈以蘅醒了可以立刻看到。
陈以蘅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三点,连午饭的时候都睡了过去,好在他并不觉得饿。
见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宋伯就将已经整理好的信给他,还将从明京寄来的那封信放在最上面,告诉他说:“这是大少爷从明京寄来的,下面这些都是顾四小姐的信。”
陈以蘅接过那一沓信来,只拿了最上面的一封信,然后将剩下的信随手放在沙发旁边的桌子上。
那封信是陈以芷加急寄来的。
陈以蘅拆开信封,见信封里面除了一封信,另有一个小一点的信封,将那封信看完之后,他立时坐正了身子,迟疑片刻后才将那个小信封递给宋伯:“去把这封信交到姑苏陆家的陆老太爷手上,你在那里等一等,要是陆老太爷有什么话,立刻打电话说给我听。”
宋伯度其神色,明白了这事情的重要性,于是不再多问,转身出了门。
陈以蘅这才拿起那一沓顾静嘉写来的信,拆开第一封就不由有些头痛,他将那信放回原处,轻轻叹了口气。
他跟自己的这个未婚妻不能过分生疏,是以自顾静嘉去往翡冷翠念书之后,一直与其保持着书信来往,有时顾静嘉会寄回在翡冷翠念书的相片,陈以蘅就有样学样地将自己在明京拍的相片寄到顾静嘉那里。一来二去,两人虽然算不上熟稔,却也比起初订亲时能说上话了。凭借书信和相片不能使陈以蘅真心亲近这个未婚妻,不过他于亲缘一道上的福气十分有限,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也不会去追求那些在他看来虚无的真爱。
可顾静嘉不同。
陈以蘅在那些从翡冷翠寄来的信中能看得出来:顾静嘉深受西方文化氛围的影响,对自由、平等、独立等思想非常推崇,并且真切地把他当做自己的爱人来对待。他虽然对这样轻率任性的行为无法理解,却也选择了尊重。
可陈以蘅的尊重,不过是多费些时间跟顾静嘉通信罢了。
顾静嘉年前曾邀请他往翡冷翠去游玩,其时陈以蘅忙于事务,就去信拒绝了她。陈以蘅往日待人恪守礼节,怕此次拒绝会让顾静嘉不快,特意命他的副官江偃亲自去了一趟,将缘由与她讲明。
江偃回来后,言语中盛赞顾静嘉,说顾四小姐行事果毅,大有其姐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