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前插花客(1 / 2)
在灵岩与陈家叔侄告别之后,陆南薇一回家就把遇见陈以蘅叔侄的事告诉了她的母亲——三姨太太孟怀思。因为她此先已受了孟怀思教训,所以这一回就自作聪明地不直接表达对陈以蘅的不满,只旁敲侧击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用以佐证陈以蘅来姑苏定然不怀好意。
像孟怀思这样的旧式且清高的女人,对陈以蘅简直恨到了骨子里。她先前对陆南薇言语上的呵斥不过是顾全陆翁亭的颜面——她并不认为陈以蘅一党是来解放她的,反倒认为自己受了这些革命党人的迫害。
孟怀思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封浸在墨水里的白花,茎叶和花瓣都因为经年不见天日被染成了墨色,却偏偏有人自以为高明地将她从墨水里取出来,把她晒干,再让她晾在太阳底下。那不是拯救她,而是让她再次受人嘲笑,且更加不堪——她分明是独自沉没在墨水中,却要被众人围观自己干枯的花瓣。
于是孟怀思一边描花样儿一边听陆南薇的话,等陆南薇住了口才淡淡地应道:“嗯。”
陆南薇再次被母亲喘气儿一般的应答激怒了。
梁仪春也木,但她是软和而讷讷的木,对她说话纵然不能得到应答,好歹能得一个柔和敬服的笑;孟怀思的木,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跟她说话不仅得不了笑,还要留神她的冷。
孟怀思看准了自己不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就做了个茧把自己封起来,那冷漠的面目不止对人,偶尔也要将自己的身体针对一番:自从旧朝那个小皇帝退位,陆南薇曾不止一次听见母亲压抑的喘息和嚎啕。
最后她终于失望,乃至麻木,再也不将自己的倾诉欲望寄托在母亲身上,就起身出门,去找梁仪春了。
那日过后,很快就开了学,陆南薇果然不肯再去念书,因陆翁亭无暇顾及她,她越性放纵,约了放春假时交好的女伴往永安去游玩。陆南台则继续读书——他明年就要升学考试,功课格外紧。
在陆南台开学第一周的周末,陈以蘅又来拜访陆翁亭,这次仍旧是为了陆老太爷。
陈以蘅来的那日,天是难得的晴,一扫前面半月的阴沉。
自从被陆翁亭气得大病一场,陆老太爷除了几个孙辈的小孩子,就不肯再见外人。陆二小姐早几年就嫁了人,陆南樗和陆南杞留洋未归,陆南蘋的性子单柔且不与陈以蘅相熟,陆翁亭就叫了躲在房子里看书的陆南台出来,要他陪着陈以蘅去找陆老太爷。
陈以蘅少年时听说过陆老太爷的清名,心里十分敬重,今次做了不速之客,心里便很有些不安,向一旁陪着的陆南台问道:“陆老先生平日身子怎么样,还常出门走动么?”
不知为何,陆南台忽然福至心灵地看出了陈以蘅的意思,就笑着告诉他:“要是爷爷愿意见你呢,那就不会轻易发落你,要是他不愿见你呢,那就是没有法子的事。他之前开罪爸爸,是因为他心里对爸爸看重,可是陈二哥哥原来是客,爷爷肯定不会叫你面上难堪。”
陈以蘅摇头苦笑:“要是陆老先生闭门不见我,那可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青石板两侧,深绿色的苔藓分明,映在陈以蘅的眼底,又引得他叹了口气:“太麻烦了。”
这样的话竟然出自陈以蘅之口,陆南台不免疑惑而惊奇,他没想到陈以蘅会有这样的苦恼,就笑着问:“陈二哥哥是怕了我爷爷吗?”
陈以蘅又摇了摇头:“我是说这苔藓,绿得伤心,连那柳树都盖过去了,且还有侵阶之势,要是除了它,就麻烦,不除它,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滑一跤,想来想去,就觉得麻烦。”
“绿得伤心?”陆南台垂眸思索,面上仍旧笑着,“是‘寒山一带伤心碧’的意思吧。我听说陈二哥哥生在明京,怎么也有川蜀的口音?要是这样,就大可不必担心,陈二哥哥住在明京,所以不知道我们姑苏的地界和气候,像苔藓啦、淫雨啦,这都是常有的事,且也不用除它。”
陈以蘅心里微微松快了些,就有余暇跟陆南台闲话:“上次去灵岩本来该叫你的,只是我叔叔从白门来,我就自己陪了他去。”
陆南台自觉没有介意的立场,便很知情识趣地说:“陈叔叔难得有空,陈二哥哥当然应该陪着,我倒没什么,不过现在开学,就没有空陪陈二哥哥逛姑苏了。”
“那有什么要紧。”陈以蘅轻轻一笑,“怕是等你放了秋假,我还回不了白门呢。”
陆南台终于有了一点兴趣,好奇道:“为什么是回白门,明京的家不回了么?”
陈以蘅就沉默了,接着轻轻吐了口气,低声道:“我爸爸跟陆老先生一样,气得不认我了,大哥也被他赶了出来,在外面另买了个房子住。好在两个妹妹倒还听话,可以替我和大哥在父亲跟前尽孝。”
这大约是所有选择他这条道路的人所共同的境遇,陈以蘅说起这事的时候并无愧怍和后悔,只带着一点叹惋和感伤——那并不是给哪个人的。即便是这样清浅而内敛的情绪,他觉得自己仍旧表达的多了些,陆南台不过是父亲友人的孩子,跟他只在白门见过几面,连朋友也算不上,倾诉对象就更不必说,实在不必告诉他这些话。
可陆南台委实是一个好的听众,陈以蘅就有些不愿自抑了,他放缓了脚步,继续道:“我有时候会疑惑,也会自省,问我自己选择这条道路是不是必须的,是不是还能有别的选择,如果我遵循父亲的心意,如今会是什么情形。汉代不是有个人感时伤世,还说‘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么?”
至于后面的句子,就是‘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了。
如果他没有走上这条路,难道能避世,做那怡然自乐的人吗?当然是不能的。哪一朝哪一代都有这样避世的人,有人成了终南客被汉储所假,而有人就只能是桃源中人。
陆南台似有触动,偏了偏头,看向开在一旁的朱红的花:“快到了。”
陆老太爷住的院子里砌了一个莲池,现在的时节莲花不开,莲叶也是干枯且泛着一点黄的绿。
等进了院子,陆南台叫坐在外面缝补衣裳的老婢张妈进去说一声。张妈揉了揉眼,问:“四少爷今天这是带了谁来啊。”
陆南台还没开口,陈以蘅便接口道:“仍旧告诉陆老先生,是陈惟恪的侄子。”
张妈恍然,知道了眼前的青年是谁。上一回她传了陆翁亭的话,已经叫陆老太爷嘱咐过了,就按着先前的话告诉陈以蘅说:“是陈二少爷吧,我家老太爷生了病,总不愿见人,之前吩咐了我,说无论是谁,都不得见的。”
她说着,从苍老的面皮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一道一道的褶使她显出一种不合宜的慈祥来:“陈二少爷也别怨我不进去,上一次我家大老爷来看老太爷,气得老太爷连晚饭也没吃呢。要是陈二少爷今天来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我也不敢说了。”
陆南台默然退开一步,看着被掩上了的朱门,轻轻叹了口气。
陈以蘅也沉默片刻,斟酌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你进去了,替我向陆老先生问一声好罢。”
张妈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