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前插花客（2 / 2）

陈以蘅出了院门，舒展了身子，像陆南台苦笑道：“我来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倒是累你陪我走一趟。”

陆南台微微笑出了声，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这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只是既然早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要来呢？”

他喉咙里发出的含混笑声使陈以蘅觉得自己的指尖方才就搭在他轻微震动的喉结上，传递给自己一点酥麻。

一时起风了，陈以蘅将羊绒围巾取下，替陆南台围上：“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何况于我。且今天我闲着，要不然你再陪我出门去逛一回吧。”

陆南台面白且艳，穿了青灰色的长衫，再围上那浅咖色的羊绒围巾，更衬得眼若秋水。他轻微地眨了眨眼睫，忽而笑了：“好啊，只是一时想不出去哪里，陈二哥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去石湖罢。”陈以蘅不假思索地说，“我自己开了车来，也用不着司机。”

两人要出门时，正撞上了跟女伴从永安回来的陆南薇，陆南薇看见陈以蘅之后，原本含着笑的面目瞬间收敛，她生疏地向陈以蘅打过招呼，就拽着女伴往自己房间的方向去了。

上了车，陈以蘅才含了一点疑惑问：“仿佛陆四小姐很不欢迎我，只是她那样小的年纪，也被我得罪过吗？”

陆南台道：“你间接使她做了未亡人，她还肯问候你已是难得了。”

陈以蘅愈发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南台坐在副驾上，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是不明白的模样，不由失笑了：“陈二哥哥难道没听说过我家阿薇曾被封了婉妃，嫁进宫去吗。那旧朝小皇帝心疼阿薇的年纪小，才叫她出宫来住着。”

陈以蘅一怔。

他是见过那个小皇帝的，去年小皇帝被迫退位的时候只有十七岁，盖下逊位诏书的玺印时，他就站在小皇帝的旁边，观其苍白枯瘦的形容，可不像是怜香惜玉的人。

因为经过方才的一番倾诉，陈以蘅对陆南台的态度已有所转换，便据实诉与他说：“我见过宣平帝，可他并不像你说的那样。”

宣平是那个小皇帝赵弗的年号，陆南台听后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尔后他依依笑道：“时日长了，长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只是往后陈二哥哥要是见了阿薇，可别把这话告诉她，叫她难过。”

陈以蘅佯正色道：“原来我给南台的印象这样坏，是个要叫小姑娘伤心的人。”

陆南台不答，只微笑着。

车缓缓的行驶，两人一时无言，陈以蘅意欲拉近与陆南台的关系，遂起了个话题：“照你刚才的说法，宣平帝自缢的消息传到姑苏，你爷爷也知道了？”

“没有。”陆南台低声说，“爸爸不让我们告诉他，去年革命党人逼迫宣平帝退位，已经气得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哪里敢告诉他这件事。”

说着，他忽然好奇起来，便问：“陈二哥哥见过宣平帝，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陈以蘅笑了一声，温和道，“不过宣平帝在明京自缢的时候，我身在白门，并不知道他自缢的缘故，倒是去年他退位的时候，是我给他拟的诏书。”

陆南台只知道陈以蘅在德国的陆军军官学校学习，却没听过他也会草拟文书，不觉有些好笑起来：“既然如此，陈二哥哥看着那宣平帝如何？”

陈以蘅沉默片刻，就这么想起退位那日，那个穿着宽大龙衮、戴着白玉鎏冕，战战兢兢地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来。

那日秋风萧瑟，梧桐细雨浇得陈以蘅衣衫尽湿，就算打了雨伞也不管用。

他推开厚重的殿门，看着被内阁顾命大臣们折磨的形销骨立的小皇帝，仿佛瞧见他朝自己笑了笑。后来他知道了，赵弗确实在朝着他笑，却又不是为了他笑。

赵弗从龙椅上起身，一级级地下阶，缓缓走至陈以蘅的身前：“朕听陈先生说，你是从德国回来的，可有什么见闻？”

陈以蘅默然。

赵弗想了想，又问：“可遇见过什么人？”

陈以蘅仍旧不应。

赵弗忽然笑了：“可看过什么书？”

这次他没等陈以蘅开口，就转身往回走，等坐在龙椅上时，赵弗轻轻叹了口气：“你叫陈以蘅是么？过来给朕拟退位的诏书罢。”

陈以蘅依言上前，提笔将早就打好腹稿的诏书写好，递给赵弗。

赵弗看也不看便盖了印。

叙至最后，陈以蘅淡淡地道：“宣平帝大约也不爱做皇帝，我替他写诏书时，无意间看见他写的一首词，是李煜的那首《渔父》。”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陆南台原本只是默然听着，此刻忽然笑出声来，“那他倒不应当去自缢，而应当去投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