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闻:小孩子,小儿鬼(1 / 2)
一
自打胡途瀚登门来警告了他们,他们倒是悠哉悠哉收拾收拾,在徐槐青家里住了下来,一时间,邻居们还以为这傻小子想开了,终于不再闲着那几间空房可惜了租钱。
徐槐青住在了西厢房,守着大门边,正好能从窗户望见街里,葛楚说他是选了一个“看门狗”的位置,徐槐青对这个比方很喜欢,他也确实喜欢狗,从小就想养,可惜他对狗毛过敏。其实西厢房下连着地下室,是由原来的地窖改造的,也是他的秘密空间。
小院后就是二层堂屋,内部不通楼梯,上二楼要走屋外的楼梯,就在西厢房后,但屋内的东北角有一层楼梯直接拐向小阁楼,阁楼和二楼同高但不相通,从外面看,阁楼的屋顶是悬山尖角的,但当时建房的人为了模仿小洋楼的感觉,把两排屋脊建成了东西向而非南北向的,于是阁楼顶看着不是“留瓦檐儿”的,而是“梳中分的”,旁边的二楼是后盖的,盖了正常朝向的瓦脊。阁楼朝南有一个圆窗户,北墙的窗户是方的,东侧的窗在东侧的斜屋顶上,是个天窗,秋原川选择窝在小阁楼里,于是苍辰住在他楼下。
主屋东侧还有一个小院子,中间有一栋轩敞的平房,一侧紧贴东围墙,平顶和围墙同高。这栋房以前是仓库,所以建得高,但徐槐青的父母去世后,里面的那堆破烂就被他卖掉了,——确实是囤积了很多没有用的杂物,说是破烂毫不为过,有很多都被他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和倒卖旧物件的小商贩。那之后,徐槐青把这屋子改建成了住房,但他不出租也没人住,这样改建只是满足了他自小的愿望和做事有始有终的习惯,因为房子够高大,他给屋内分出了厨、卫、浴、客、储几个区域,但又不隔间,还给起居的区域上方架了半层小阁楼。葛楚和鬼埌朔就住在这间房里,鬼埌朔休憩时待在小阁楼上,而葛楚更喜欢宽敞的地方。
能堕入食邪的魂魄,都是不成人形的,所以秋原川亲自来到了人间才看清了这个时代的人文风貌。因为他的须发太能结鬼缘,而且一结必是恶鬼,之前一直没敢理发,连胡子都没敢剃,但现在不同了,葛楚回来了。苍辰帮他刮了胡子,剪短了头发,葛楚扬手一个响指,理掉的须发都被极热的阳火处理干净了。
“这回总算有个人样了。”葛楚坐在沙发上,瞥了镜中的秋原川一眼,刚才从手上放出的火顺便点燃了夹在手中的烟。秋原川换了一身现代的行头,但依然把身上遮得严严实实,那些毒咒是不能暴露在脆弱的常人面前。
“我也算帮了你一个忙吧?”葛楚似乎又打起了算盘,或者说,与其让自己落入有求于人的劣势,不如先让别人欠自己一个人情。
“确实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不然我只能偷跑回冥界,用地狱火来烧,可我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苍辰想说什么,但他理解秋原川的用意,所以没说,地狱景象并不适合他这种敏感的人去体会,让葛楚或鬼埌朔去则会惊动冥界,虽然是不同意义上的黑名单式的惊动。
“西林街有一家甜品店,我们这不在它家的配送范围内,但是我想吃凤梨馅的江米凉糕,你脚程快。”
“就这件事?”
“对,和我帮你的忙是对等的,放心吧。”
“要多少?”秋原川戴上了手套,扣上了金属扣,因为手和腕上都遍生了咒文。
“你看着买就行。”
二
秋原川闭上眼,视野随即拓宽,变得通透,他找到了目的地,一睁眼,人已经速移到了甜品店门外,没用法术,只是纯粹的物理移动。
屋里是昏暗的,虽然有一整面向阳的玻璃门,但阳光就好像透不进去似的,他刚要推开门,一个小孩子的身形出现在门前,先他一步打开了门,挡在他面前。
小小的,白外套,天蓝色和白色的条纹衫,白色的背带短裤,天蓝色图案的白色运动鞋,鞋带的系结不太正确,大概是自己胡乱弄的,白糯偏浅麦色的健康肤色,蓬松的黑色短发,眼睛……尤其是那双眼睛,秋原川从上方细细地打量着。
茶棕色的眼睛,一照上阳光就会现出金珀般的色泽,和那位玄狐元君的眸子一样。但是,那双属于孩童的清澈双眼,毫无生气。
“店已经关门了。”小孩子说,童稚的声调也平平的,和他的眼神一样死寂。
“关门了?”
“就是停业了。”
秋原川瞥了一眼室内,轻轻呼吸着从室内的货架上散发出来的甜香,问:“可是东西是新做好的吧?我就是来买凉糕的。”
他甚至能听到后厨里烤箱运作的声音,于是他拉开门,就要迈进去。
“不可以去!”小孩子再次挡住了他。
“小鬼,”他盯着那个小孩,脸上并没有和气,更没有友善,而是有些凶的样子,因为孩童在他的印象里,就等于“麻烦”,“你让开。”
他揪住小孩的后衣领,把他拽到一边,几步坚定地走了进去。
他四处看看,店里没有人,而他并不在意,找到了凉糕,就往食品袋里装了两个,拿到了前台,冲门口的小孩招呼道:“喂,结账。”
“这里不卖东西,你快走吧。”小孩看着前台上的收银机,依然是那副平淡的样子。
秋原川拎着那一小袋凉糕,走到他面前:“那我直接拿走了,这样就不用买卖了。”
说完,他恶劣地笑了下,露出了银亮的尖牙。
“那我就报警了。”小孩抓起了墙上的电话听筒。
秋原川把电话线拔掉了。
哐!
小孩突然退了出去,关上了门,锁上,同时已经从裤兜里拿出了手机,整套动作下来不过两秒,这更让秋原川确定了他的身份。
现在还剩一件令他在意的事。
秋原川以鬼怪的身躯直接穿过了玻璃门,但这也没有惊到那个孩子,不过,小孩见到此情此景,就放下了手机,也许他会觉得,对付这样一个怪异,找警察来也是没有用的吧。
“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给她带你家的凉糕回去,不过这也不关你的事了,既然你家不卖,那我还是要直接拿走,随便你报不报警。”
“强盗?”小孩也并不怕他,就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和他对视,言语和表情都是一成不变的平静。
“嗯,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个托你捎凉糕的人,也和你一样吗?”
秋原川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葛楚和他当然是不一样的类别了,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我是指,嗯,”小孩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语,“灵能者?”
“对,她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秋原川就顺水推舟了,但又格外提醒了一句,“不过别把我们混为一谈。”
“那你就拿去吧。”小孩晾开他,自己开了大门回到了店里,又一把关上了门。
“等会,”秋原川拉开了一道门缝,只探了半边身子进去,他决定这次一定要问个明白,“你是小女孩?还是小男孩?你多大了?”
“人贩子?”小孩半转过身,问。
“我杀人。”他故作轻声又字字透着阴森劲地说。
“女的,12岁。”说完,她坐在了一张单人餐桌旁,继续看起了手机。
三
那位有苏氏的巫女深知这场和月隐族秋家的合作会诞生怎样的怪异,但这算是她此番降世的意义之一,即便心中厌恶,也要去担起她的责任。
就这样,还没等重返故里,她就从楚地启程,向西进往昆仑虚中的某一片谷底,那是灵能大族月隐的地域。
那时的月隐族还剩下金、赵、秋三大家,其余小家小户都是贱者,所以有名而无姓,以氏族划定村庄聚居。金家势力最大,掌白藏令,侍奉月神云中君,与侍奉风神蜚镰的赵家世代交好,秋家则直接侍奉厉神少昊,是无人敢问的镇煞家族。
方相氏就是厉神在地上的代行者,掌素商令,历代方相氏都由秋家培养提供,而那一代的素商令,就该落在秋原川的手上了。
方相氏不是人,也没有人会异想天开到把方相氏当作人。
当时的秋家当家和那位巫女大人有过交集,就邀请她来帮助秋家创造一位方相氏,而有苏氏没有拒绝,因为她早就料到了,冥界的吞邪鬼要来人间历一世苦厄,于是她和秋当家合力铸造了一口魔炉,往炉中注入了必要的术式和灵元素,又做法事招徕吞邪鬼,等到他在炉中被塑好了肉身,秋原川就诞生了。
自他降生起,有苏氏对他的厌恶也并没有改变,没有原因的厌恶,但就是深深地厌恶着那个还在襁褓中沉憩的恶鬼。
当他初次睁开眼时,有苏氏更觉一阵恶寒,且每看他一眼,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后脊的毛骨悚然就会加重。他也有一双狐仙的眼睛,茶棕色的,迎着阳光就闪烁着尖利的金光。这天生的孽障,不如去死。
不过,有苏氏忍住了,没有说出诅咒。秋原川要成为方相氏,就要舍弃他身上继承的那一部分来自狐仙的灵能,所以要先从眼睛下手。
她为秋原川的双眼戴上了禁锢,有法力封住,除非到他真正成为方相氏的那一刻,否则谁也无法摘掉这锢具,而且,倘若他在修行成为方相氏的路上失败了,那锢具中的诅咒就会令他暴毙,真到了那时,谁也不会在他身上浪费一点功夫,而是应该创造下一个方相氏的备选品。
她的方式果然得到了秋家的支持,因为月隐族的念力是其最大的优势之一,封闭视线,可以激发秋原川的感官功能,磨砺其念力的强韧性。
秋家和有苏氏对他的试炼,逐渐把他打磨成了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方相氏,这一点,在他十二岁那年得到了厉神的肯定,于是秋家为他举行了授令仪式,从那时起,他就成为了正式的方相氏,锢具也随即脱落,他并没有感到刺眼,而是睁开了那双深黑的眼眸。
“他现在离成手还早得很,可他也见习那么久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我选错人了?”赵凌放察觉到有人来了,一回头,看到了秋原川,挥手对他打了声招呼,“唷!”
秋原川看了她一眼,把凉糕扔到葛楚手上,问:“那个小鬼,是什么情况?”
“她还有愿望要实现,我就顺手帮了她一把。”
“所以被冥界拉黑了。”鬼埌朔补了一句。
“那也是没办法,我这种的去了冥界就是灾难降临,你不也一样吗?”葛楚握着凉糕,就着盘子,手一捏,凤梨的馅料流了出来,落在盘子上,很快就变成了一滩浓血。
“这是从哪来的?”赵凌放跳下沙发,之前她一直坐在沙发背上。
“西林街的甜品店。”秋原川回答。
“嗯?”她观察了一会,问葛楚,“我可以带走一个吗?”
“可以啊。”
“那我先去查案了,”走之前,她拍了一下鬼埌朔的肩,“鬼师,你不用对胡途瀚那么客气,都快成个老狐狸了,心智还那么低龄,我看他就是太懒散了,欠练。”
鬼埌朔笑了几声,没说什么。不过,他们都很能理解赵凌放为什么那么着急。胡途瀚迟迟得不到厉神的认可,赵凌放已经是历代方相氏中在任最久的那一个了,从她成功判罚并手刃了她遇到的第一大罪者起,她就受厉神之命,接管了素商令,挂上了鬼魌(qī)头,直到现在,可早在距今六百多年前,她就找到了已成天狐级别的胡途瀚,从种种迹象来看,他都应该是下一任方相氏才对。
最近又出了一件异闻,赵凌放决定去查,葛楚以灵媒的身份在人间闲游,也接到了一家人的求助,一会就要去那家看事。
四
鬼埌朔也跟着葛楚去了事主家,出门前,她又化成一团黑影,随即在空中消失了。
徐槐青因为最近在家常住,就在外找了一份工,现在不在家,苍辰原本也想同葛楚去看事,他是有点好奇,但这样一来,家里只有秋原川在,他决定留下来,这是一次和对方谈话的机会。
好甜啊。离事主家还有很远,葛楚却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她人一到,就被那家的女主人带到了小女孩面前。
女孩坐在沙发上,咬着棒棒糖,桌上还有各种甜点。她看见葛楚就笑,眼弯弯的,沾着糖的口水淌出了嘴角。
“她从有一天晚上回来就不对劲,就是变得特别喜欢吃甜食,我怕她得蛀牙,平时管她很严,可这回我不让她吃,她也不哭不闹,但就是手里总拿着一个曲奇啊、蛋糕啊、还有这糖,放在嘴里嚼好久,我问她哪来的,她就像现在这样笑,也不说,我以为她偷钱买的,可我把家里所有放钱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哪都没少钱,我手机里的余额也一分没少。”
葛楚听着女孩妈妈的描述,实际上都是她一眼可见的事,但那位妈妈真的很着急,反复絮叨着女孩的异常。
“她还特别怕水,”女孩的爸爸也想起来了,“就是不洗澡,也不刷牙,我打她都不洗,我现在一提洗澡她就跑,有好几回都吓得不回家,我们也找不着她,然后第二天又回来了,还是坚决不碰水,连水都不喝,我说人不喝水哪行啊?她就喝点果汁饮料。”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起,能想起来吗?”葛楚似乎是在明知故问,但她一定要从当事人口中听到真相。
“从……”女孩的妈妈想了想,突然看向女孩的爸爸,眼神中透着些怖惧,问,“是不是,从那家店回来开始就……”
“什么店?”葛楚又问,眼睛盯着女孩的妈妈。
“不可能,跟那没关系!”女孩的爸爸立即打断说。
“什么店?”葛楚看着他们俩,又冷静地问了一遍。
“就是……有一家甜品店,”女孩的妈妈回答,担心的目光挪到了女儿身上,“两口子开的,她经常去,还经常跟那家的女儿一起玩,那天下午她又去了。”
橱柜里,各种颜色的果膏像夜光灯,在昏黑的房间里亮着微光,地上堆起了越来越多的白色泡沫,后厨的打蛋器还在搅出更多的淡奶油,地上的白沫混着食用颜料,收银台上的小丑雕塑咧着嘴,吐出钱币状的巧克力,电量不足的妖娆花缓慢地扭动着怪异的姿态,像断肢般曲拧,它的音响也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变了调的乐声。
赵凌放进了店门,门依旧是锁的,她是在迈过徐槐青家的大门时直接转移到了店里,这一招是鬼埌朔交给她的。
她看到那个女孩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桌上有一些甜点圈出了一个范围,女孩在那个圈子里弹玻璃珠。
“店已经停业了。”没等她开口,女孩一边弹珠子,就告诉了她,一个珠子被弹进了一块松软的蛋糕里,女孩把珠子拿出来擦净,抬起头来,在眼前隔着珠子看向了她。
“怎么停业了?”赵凌放一看是小孩子,就礼节性地露出了和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