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闻:大荒之时(某一)(1 / 2)
一
回到了徐槐青的家,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唯一一座在乡下的二层的小楼,普通的装修和建筑构造,半土不洋的。他平时跟着苍辰四处旅行,亲朋都劝他把房子租出去,好收个租钱,可他偏不想让这屋里的一切被别人动过,就锁上了大门。
“徐家那小子是真傻,这地方十几二十年前就嚷嚷过要动迁了,别看现在没个动静,指不定哪天啊,就动了。本来也赔不了几个钱,怎么还不趁着房子在的时候多收点租啊?”街坊是这么背后拉咕的,但谁也没把那傻小子当回事,随口一说就过去了。
他们玩游戏的那栋楼离徐槐青的老家跨着几个省,不过,一听有地方让大家聚一波,鬼埌朔一个开心把门打开,他们就越过了那段距离,直接转移到了徐家的客厅里。
当时,徐槐青正想着要不要提前订火车票,谁知脚刚迈过那道门,一抬头,人就站在自家客厅里了。
“……怎么回事?”
“雕虫小技而已,你苍老师也会。”鬼埌朔摆摆手。
“那吞邪鬼呢?”他指了指后面那个人。
“在泠渊阁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学过,就像现在基础学科里的一条知识点。”苍辰替他回答了,因为通过这次的接触,他已经把那个人的状态掌握得差不多了,——他们之间的种种经历,对于吞邪鬼来说已经过于久远,就像一个人看待自己上八百辈子以前的回忆,残碎得像梦的泡影,所以他现在的状态还像隔雾看灯。
“人我都帮你救出来了,嗨起来啊。”鬼埌朔坐下来,环顾着徐槐青的家,问,“有没有日铸雪芽、云山毛尖之类的啊?”
“没有。”徐槐青一脸呆滞地看着她,脑内的联想又是雪又是云的。
“嗯,我看你家里也没有,那算了。”
“我……我去烧水。”徐槐青温吞吞地去了厨房。
“秋……现在该怎么称呼?”苍辰看着吞邪鬼,眼中各种犹疑,因为吞邪鬼这种性质的存在,本来在他最后一次也放弃了之后就变成了他看不见的某种“物质”,就像常人看不见灵异事物。
“我这次来并不是转生,现在的我只是本体的一部分,你们也可以把我当成是上次的我。”
“那就是原川了,我就说你和我们的缘并没有完全断掉。”鬼埌朔给了苍辰一个跳跃的眼神,仿佛给了那个生而阴郁的人一个慰藉。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又能回来了?”苍辰问。
秋原川的目光好像又望到了地底,停留在岩浆、黑浊和血液汇成的净化池中:“是我出了问题——”
吞邪鬼,地狱中负责净化恶鬼的装置所化生的意识,或者说精神体,其外在是一团黑雾般的物质,形态狰狞丑陋,被种种刑具贯穿,实际上,这巨大的外壳是由那些古往今来的恶鬼堆积而成的,上面的刑具也是负在它们身上的。而在外壳的内部,那个拥有人形的则是吞邪鬼的内在精神体,类似于人类意识中的心理实体。
某一天,他的精神体和往常一样,在自己的躯壳内行走,察看着净化的情况。恶鬼们也如以往那样,一看见他就一拥而上,如饥似渴地抓住他,啃食着他的血肉,只不过,他既不会为此停下步伐,也没有任何不适的知觉,因为亡魂于他更是虚无缥缈的。
但他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结点。
没过多久,地府宣判了他的报废,因为他不再有用了,净化系统很快就要被处理掉,多半会连同着那些还没有完全净化的恶鬼一起深埋在冥土之下。
没错,从那些恶鬼渴望的眼神中,他终于感悟到了,冥界对他的定义变性了,鬼神们把拯救恶鬼的希望寄托在了一个装置身上,连身处其中的恶鬼们也是如此渴盼着他能为它们带来救赎,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不过是一个净化装置而已,没有救赎的性能,冥界也从没想过给他优化出此类性能,所以救赎是他做不到的事,以他自己的意志来看,救赎从本质上也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个空亡的世界里既没有弥赛亚,也没有能构成弥赛亚的基本要素。
已经存在的个体又怎么甘愿消失?于是他出逃了。
“我和凌放也搭了一把手。”鬼埌朔补充道,好像诡计得逞般地微笑着。
“凌放?”苍辰听了不免有些惊异,想不到她能不计前嫌,但这又似乎很符合她的道义。
“她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啊。”
“她说是冥界不讲理,我也觉得,”秋原川露出了复杂又扭曲的表情,由衷的笑、狂烈的怒,还有一些其它说不清的情绪,“我现在压着火,不再去屠一遍冥城,但是太让人火大了。”
“那些还可以从长计议。”苍辰立马岔开话题,虽然他确信秋原川很冷静,但一想到这背后的源头,他又悲愤不已。
二
这次的小聚,徐槐青终于有机会听到苍辰对他袒露自己的身世,虽然在此之前他对苍辰也毫不怀疑,像他这样单纯的人,基本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怀疑,于是在别人眼里非比寻常的事,于他也是无知无觉。
苍辰自认为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活了这么久,四处奔逐的状态基本没变。他不记得自己诞生的具体时代,反正很古早,那时的人都生得高大勇猛,骑着虎豹熊罴征战四野绝不是吹嘘,他的成年形态也是那般,不过为了顺应时代变迁,他已经把自己的身形缩小了比例,现在看着只比徐槐青的块头大一圈而已。
有一个和他同时诞生的人,因为谁也分不清他们谁先出生,苍辰就一直称她是自己的姊妹,那个人也直呼苍辰是她的兄弟。
在最初一世的降生,他们没有明确的父母,苍辰是人世间一切悲苦的集结,是凡人们悲愁的具象,而他的姊妹苍昰(xià)则截然相反。
“她就是极乐,她自身和她以外的一切所达到的喜乐,就是她的追求,只要是以快乐为前提、或为目的的事,她就能乐此不疲地去践行,因为那些事令她享受不已。”一提起她,连苍辰都不自觉地略显喜悦,“她永远都是跳脱的。我那个姊妹可是很受欢迎。”
“老师,照你这么说,她应该是……天使一类的?活锦鲤?”徐槐青好不容易想到了形容的词汇,抬起头来巴望着苍辰。
“天……”苍辰回忆起她的种种,却反驳说,“并不是,她与天神道不同,天神嘛,自居高位,就把她定性为魔,可她不受任何拘束,早就超脱了神魔之道,反而被魔界尊崇,魔界还想拥她为王呢,就是被她谢绝了。”
早期,苍辰一直和苍昰相依为命,四处泊旅,那些时日乐如在仙界徜徉一般,苍辰的忧虑都被苍昰在弹指一挥间抚平了。但在他们不知不觉中,有一颗沉郁的种子“不小心”结在了苍辰的心上,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束缚得他喘不透气。
“你怎么了?”苍昰站在树杈上,猛地打了一个晃,让两腿勾住树杈,倒悬的双眼望着苍辰。
苍辰就像哑巴吃了黄连,憋了许久才说出话来:“人的罪行,是由负面情绪催生的,还是从负面情绪中……萌发了恶意?”
“你又被谁的心事波及了?”苍昰以为和往常一样,他又是在无意间和谁心中的悲情共感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它很辛劳……身负悲苦。”那时的苍辰至少从外貌来看还是青壮年,可已经有眉川过渡到印堂上了。
苍昰在地上的各界之间都人缘极好,随便打听一下就有了线索,她和苍辰排除百种可能,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了吞邪鬼身上。
那个装置每天对恶鬼的收容量,后世有过记载,是朝吞三千暮吞三千,三千只是个虚数,实际运载量更多,不过也是有限的,因为冥界按地域划分,塑造了不同地域的规则体系和基准不同,其下的冥城也有风俗差异。
“那我把它捣毁不就行了吗?”在一番周密的推敲和排查之后,苍昰却做出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决定,并且任谁也拦不住,“污浊过度集中的地方,本身也会被侵蚀成极恶,总有一天要迎接它的毁灭。”
“那为什么没毁成?”徐槐青看看还好模好样坐在这里的秋原川,问道。
“其实那次是捣毁成功了,”苍辰心虚地瞟了一眼秋原川,“净化系统也捣毁了,但是有一种像悖论一样的定律无法打破,所以系统一定会复原。”
“他现在说得轻松,当时可真是一脸绝望。”鬼埌朔故意朝苍辰眯起一只眼来,笑看着他。
“我现在也并没觉得轻松。”苍辰严谨又严肃地更正说。
三
苍辰对苍昰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与自己同龄,却面如青桃,身披贝锦,绿云珠翠团簇,意气风发的少艾身上。后来在时光的洪流中,他们不知不觉走散了,苍辰懊丧不已,认定是自己不小心把她弄丢了,不然他为什么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喜悦?
他们原本是肆无忌惮奔跑在沧海桑田之间的野孩子,遇到了东皇太一收留他们为徒,获赐了姓名,才离俗世迈近了一步。
再说苍昰坚持要去捣毁食邪,那种倔强无可阻断。
她直接在东南隅挥起苍辰的倚天剑,朝地下凿去,硬是给冥界开了一个洞,直捣食邪的老巢。
在下坠时经过了冥界的层层光怪后,她见到了那个巨大的鬼魅。
后世记载与实情多少有些出入,按照她的亲眼所闻,吞邪鬼,其身由恶鬼尸骸堆砌而成,周行天下,丝发烦乱,两眼如冒着烧炭的火洞,而巨口一张就吐息黑气,外者能从它的口中瞥见一隅极恶地狱的气象,恶鬼则被它用发丝缠住直接吸进体内,或是送入口眼之中,无论在何人看来,它都是丑恶的异形。食邪是这个净化装置的本名,它化生出的精神体就是吞邪鬼,其身有一条赤色邪蛇相绕,名唤尺郭,是最初负责看守食邪的魔怪,蛇眼金黄,所以苍辰在第一次见到那一大团黑压压的吞邪鬼时,不知所措,慌不迭称其为赤黄父,或许是基于这种无意的愿想,吞邪鬼慢慢由物魅变成了雄性鬼怪。
阳光无法穿透冥界上空的阴墟,但苍昰的举动直指食邪,食邪也做出了回应,它站起来,像一堵黑色的雾障,燃烧着炭火的眼洞凝望着从地上落下来的苍昰。
“既然你是吞邪鬼,那我就是来摧毁你的。”她一肩扛刀,一手提剑,刀是金乌,剑是黄龙,先占住C位,叫个号。
“哈——嘶——”尺郭蛇冲她掀牙吐信。
“杀了你,我就又能达到一个快乐的目的了。我没有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癖好,所以我并非因虐杀你而满足,但你必须毁灭,否则你身负的罪孽之重只会徒增悲苦。”言语间,她冷不防朝尺郭蛇丢了一枚石子,正中七寸。
“嘶!”尺郭蛇曳着长尾,摇头晃脑扎进了食邪的眼睛,顺着那只眼睛钻进了食邪的内部。
没过多久,在那团丑陋的雾障中,有一个轮廓渐渐明晰。
那是吞邪鬼内部的魂体,看着约摸是十岁孩童的样子,是吞邪鬼化形的早期,终日只有运作而对外界一无所知,虽然长期的运作令他积累了许多世俗伦常方面的数据,已经内化成了他的知识储备,但说到底,他身为物什的年岁尚浅。
他的身上裹着一段没有缉边的素麻布,蓬乱的青丝垂地,一直拖到那片黢黑的外壳里,也是他出来的地方。泛起青赤光轮的眼睛并没有奕奕神采,而是和他本身一样,令这里弥漫着陈腐的气息,他诚然是应该永远被埋藏在地底的烂种子,是生来就为了活在地下的净污机器,虽然这与他掌握着丰富的世情常理十分矛盾。
他们看到了,露在粗麻布外面的幼小肢体上,纹刻着黑色的符号,那些是净化时产生的污浊沉淀物,反映在他的身上就是充满了毒咒的冥文。
他伸出如昆虫节肢般劲瘦的手臂,随即有几条冥文流到了他的指尖,汇成一张充斥着煞气的弓,横过另一条手臂,尺郭蛇就蹿上了他的掌心,化成了一枚毒箭。
“你掩护我。”苍昰对身后的苍辰道。
苍辰不太情愿地拿起了他的倚天剑,竖起了落月弓,以剑作矢,走到苍昰身前。
苍昰脚跟一蹬,吞邪鬼当即放箭,苍辰也一剑投出。
尺郭蛇并没有一口吞掉他的剑,而是缠住剑身,携剑朝苍辰扑过去,苍辰也有预料,抽出睚眦刀来防备。
苍昰在吞邪鬼面前晃了几招剑式,双刃如影,却趁机朝那具外壳丢出了金乌刀,于是,一道属于太阳的金光划亮了冥空,谁也不敢接近那束光芒,吞邪鬼忍着灼伤去追夺,一路被苍昰堵截,终于碰到了刀柄,却当即被灼热的威光弹在了地上,金乌也并没有改变方向,刀尖像利喙般击穿了食邪的核心,即眉心靠上的位置。
吞邪鬼站起来,看着自己破碎的外壳,血也从他的顶窍淌了下来。
金乌刀带来的火焰在食邪身上蔓延着,很快就烧了个通透,碎片卷着烟火四散,万鬼在火焰中哀嚎。
吞邪鬼也感受到自身在烧灼,此前他从未有过具体的知觉,不识痛痒的身体突然被火焰侵袭,他先是呆滞地望着被烧垮的食邪,又低头看看自己无损的身体,他说不出被焚烧是什么感觉,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毁灭”一词及其含义,于是他仰起头,发出了本能的咆哮,是野兽遭受重创时会下意识发出的举动。
他的声音并不是孩童凄烈的尖叫,而是狼嚎般的吼叫声,苍辰再度被共感,从中听到了受伤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混乱情绪。
“看……看起来像我们以大欺小哎……”苍昰窘笑道。
“本来就是吧。”苍辰用黄龙剑降雨,浇灭了金乌火。
尺郭蛇一听到吞邪鬼的嚎叫,早已顾不上和他打斗,直接飞回来缠在吞邪鬼身上,似乎想为他降温。
火灭了没多久,吞邪鬼停止了长啸,巍巍几步就一头载倒在地,是了,他的运作也停止了。
苍辰走过去,看见他深黑的眼中映着灰蒙蒙的冥空,伸手想为他合上双眼,最终却没有动他。
奇怪……
他已经蹲下身来,不顾尺郭蛇对他的警示,看着吞邪鬼,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没有死。
苍辰的悲愁是永无止息的,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真实刺在心头上的,每一滴血都不会干涸,逐渐汇聚成了恶念。
到底是负面情绪催生了恶念,还是恶意积攒成了悲愁呢?
因为苍辰听得见每一个人心生的苦厄,就要一直在这些呻哽中颠沛流离;从此他深陷其中,再也走不出心头的缥缈迷雾。
四
原本生活在地上的鬼类,因为人类不断扩大生活领域,于是在地下建立了冥界,既是鬼的居所,也是鬼对人死后灵魂回收利用的系统所在,其中的极乐世界则是人死后暂时的安乐窝,即轮回机制对人类的一种奖励。
极乐世界有七宝莲华,黄泉路上有彼岸。苍昰捣毁了食邪,事情很快惊动了冥界,于是地府真君派了一名鬼使前来查案。
“我当是什么,尺郭可别再抱怨四灵四凶都没有你的位子了,你这还差了远呢。”
二苍只听到了笑语,却辨不清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听不出对方是男是女。
尺郭蛇沙沙地甩响尾末,高昂地直立起长躯,似乎在表达不满。
“修补食邪的鬼差还没到吗?明明比我先走的。”红白冷氲在空中凝结,逐渐现出一位身条颀长的鬼魅来,如琴音最低沉的那一弦声,继续判罚道,“这个小鬼是初见外人,你们多担待,我来便是带他去投胎的,让他浸一遍人世滋味。”
眉睫丝发白如鹤羽,眉间有红白彼岸花砂印,鬼面煞白,眼瞳如浸染在丹墨里的血珠,浓黑的瞳纹无限裂解,细密杂乱,无论是只瞄一眼还是久久对视,都甚是骇人;一袭血色襌衣,前襟半敞,露出半扇女子的胸脯,腰系白衿,下身无裤裳,而男根在轻纱的衣料下若隐若现;赤脚踏着冥河水,脚上和身上各处却佩着银铃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