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2)
第二天东胜自己过来了,敲了门没有人来应,于是坐回车子里去等予知。予知他们住的一片弄堂车子开不进,只能停在弄堂口。口上有人家留声机放评弹,东胜听着是《莺莺操琴》,一句“果然夏景不寻常”,悠悠然唱了很久,像溪出石涧,九曲十八弯。唱完又唱一遍,他也就听着,打着拍子跟。他不是上海人,一开始是听不懂的,后来特地看了戏折子背词。
“这叫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果然夏景不寻常。”也是心事,偏又轮回着听,又接“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寻常不寻常,倒是全凭心意。后来换作了《宝玉夜探望》,林妹妹病重,调子倒比《莺莺操琴》轻快些,像闲谈。唱“我劝你姊妹的语言不能听,因为她们似假又似真”,他听着很动容,因为难得的真心。一曲唱完有人来敲车窗门,正是予知回来了。他下车门,递给予知一个牛皮纸包,道:“昨天你被收掉的稿子。”予知很惊喜,忙谢他:“以为要不回来了,想重新默好了。谢谢你!”。他们还是回房子去说话,弄堂口到底人来人往。
予知借房东太太的客厅,两人坐沙发,都没有脱大衣。他给东胜泡茶,又抓了几个房东太太的蜜桔招待东胜。东胜接过茶杯吹热气,予知自己也是一杯热茶,坐的有些远。东胜慢慢的喝着,见到予知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抬眼看予知,予知也看他,于是相视一笑,算是彼此通了一气——都不是热情的人。还是予知先开口:“我看那是你的车,果然你在里面,打着拍子听人家的评弹,我也就你听完一曲再来叫你。”
东胜道:“其实听完好两曲了。一首《莺莺操琴》,唱了好几遍。‘长……日夏……碧莲……香’”他还会唱两句。
予知笑道:“我不仔细听,都听不懂讲什么,要看戏文才晓得。东胜先生倒是喜欢呀。”
东胜道:“我以前太太喜欢。”
予知像是哽了一下,东胜又道:“她去世很久了,但是慢慢的我也喜欢起来了。”予知稍微抿了下嘴,仿佛遗憾般点点头:“也是世事难料。”
东胜有些没落的笑道:“可能对她也是解脱,她心脏一直不好,要心口痛。”
予知点点头,道:“今天你是不巧,本来别人出去上班,房东太太倒是在。今天她喝喜酒去了,我又刚好去了趟报社。”
东胜道:“你不是这两天不好去的吗?”
予知吹着热茶羞笑了一下。
东胜也笑:“你也不巧,我前脚去拿了回来,亲自送过来。”
予知道:“对,人家和我讲了。你把信给我吧?”
东胜不给他,道:“要是没见过就给你了,可是我们见过了,这就有点难为情,给不出手了。”
予知佯装惊讶:“这有什么关系呢?我顶盼着读者信。我想你写的和以往别人写的总两样的。”
东胜问他:“别人也给你写过?写得什么?”
予知不回他,倒是轻蔑的哼笑了一下,依旧自顾自喝茶,喝一口又放下,慢慢剥一个橘子。东胜也就不好再问,只说:“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只是突如其来的……没见过反而也就送来了。”
予知不置可否,是分了半个橘子给东胜。东胜的手掌已经被热茶捂热了,那半颗冰凉的橘子激了他一下。
他们的房子里弄堂口不远,评弹的声音还能听到一点。东胜略微侧了耳朵去听,还是《宝玉夜探》,宝玉一句一句的劝着林妹妹,林妹妹含泪听着,点头知晓,可已经改不了了。晓得道理不等于就按道理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