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2)
关予知二十八岁的时候,还住在亭子间,和满坑满谷的杂书草稿窝在一起。房东太太讲他年纪这样大了,不结婚,将来更难结了,简直要不知如何是好。其实年纪是不大的,只是战时流行早婚,怕有今朝没有明朝,连带孩子都要生的早。
她其实也只好讲讲他结婚的事情,再多的她也不知道,知道了也聊不到一起去。倒是知道予知是写书的,在可以发行的报纸上连载,就是不知道具体哪一家。予知当然也不讲,因为“不习惯和别人讲。”她虽然催他,实际又不希望他真的去结婚,想叫他天长地久的住着,因为他和人是没有往来的,安静,安全,应该极其正派——比再搬来一个不知底细的单身汉要来的好。而他对她只是交房租,没有旁的要求。
予知每个周六带着稿子跑一趟报社,总是形容惨淡。白纸黑字带过去,描红画绿的带回来,往往要通宵改。改也是拿捏着改,有些地方是不想动的,要费心精气力去藏起来,省的再叫人拎出来改掉。他改了几年,倒也改出了一点名头,不是好的名头,不过也幸好是笔名,没人知道是他。他刊登的报纸也是一直改名,其实改不改都是一样的,这种街头巷角的小报,一个小孩子在那里卖,路过的人心照不宣的买一份,彼此都要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几年下来予知都没想过自己会因文进到巡捕房去,不过当真讲起来也是他走背运。三六年年底的时候,文化部做突击检查,顺着街头卖报的小孩子摸到报馆去,宣布报馆的这一份报纸未履行登记手续,且有伤风化。正好是个周六,关予知带着稿子自投罗网,那么多写风月的,只有他撞了进去。
人是统一带到巡捕房的,稿件报纸是证物,另外开了一间办公室出来叫人审。关予知和流氓暗娼关在一起,自然旁人要问他怎么进来的。他讲自己是写报纸进来的,一屋子的人登时与他有了间隙,以为他是赤匪。入夜的时候狱警进来,笑嘻嘻的带着一份报纸道:“愁雨浓?你是愁雨浓?”那政治恐怖而来的间隙立刻消失无踪,关予知成了和流氓暗娼一类的人,成了风月场里下作的老手。
“真是人不可貌相,人家还以为你是老实人。我们可是天天盼着你续写下去呢。”有个女人笑嘻嘻的说:“我客人也喜欢,读一段,那话就起来了!”一众人快活的笑起来。他不言语,侧低着头,像一坐江河湖海的泥塑的佛。
狱警把报纸扔进来道:“不如大作家自己来读!”
“对呀,你来读嘛!”
他自然不肯读,一整个人僵愣着,又还有些惊诧。
“那我替你读呀?”女人娇笑着去抢报纸,他这就又不肯,佝偻起来把报纸圈怀里。
“你读呀!不读叫这个婊子给你读呀!”一个流氓嗤笑着推了他一把,他一个不稳扑出去,那女人把他怀里的报纸一抽,作势卷起要打那流氓:“侬个小赤佬!乡下伢!骂个卵!”那流氓笑嘻嘻,倒也不气她骂他,像是要调情。狱警也是笑看,这里的人都是些个无关紧要的渣滓,留在这里只是为了诈一份保释的钱。
到底还是要予知来读,他是与其让别人来,不若自己受苦——一种精神上殉情。他捡着读:“这位常哥哥喜欢从后面抱住他,把他抱起来,整个的圈在怀里。他低着脑袋大笑,一双光腿乱蹬着,双手往后环去,去挠常哥哥的痒肉……”
“然后呢?”
“两个人滚在一起,顺着一个小小的土坡往下滚,压出一道沙土痕。这痕迹像是月光大盛时,把人的影子无限的拉长,再拉长,长到肉体在这头,灵魂在另一头。肉体快乐了,灵魂还是无知无觉,沉默的站在土坡上……”
“读呀!”
“他……他行事的时候……”他是踌躇而羞愤的,因为太过私密。可其实人人都看过,这只是自欺欺人。
“行什么事?”有人问他,又自答:“还不是那档子事!”于是大家又快活的笑了起来。 又催着叫他读。
“行事的时候,常哥哥喜欢……喜欢……”他简直是读不下去,像是自己毫无遮拦被扔到人群。他的裸体畸形,丑陋,摊在那里供人点评。可即使这样,他依旧给人以性的联想,一种带着鱼腥气的,污秽的联想。
他读不下去,一整个人蜷缩在那里,把脸埋进手掌中。没有人同情他,他这算不得人间的苦。这里人人都比他遭过更大的罪。后头倒是没人为难他,他这样的笔杆子保不准有怎样的朋友。
半夜有人来保他,没有进到巡捕房来,只说在门口等他。予知出来看到一辆庞蒂克停在门口,直径绕了过去。后头立刻有人开车门出来叫他:“关先生!”。予知很诧异,来人不是报馆的人,且太过体面,太过漂亮,像个小说里的模范人物。那人亲自下来开车门,汽车夫也跟着下来,两个人一齐等他。这叫他很窘,简直无措,可心感两难之外,又有种难言的微醺。
保释予知的人叫东胜,自称是予知的读者,下午送读者信到报社,就碰到了这件事情。予知因为巡捕房里的逼迫,正处于一种自我的防卫当中。他反问东胜:“你知道我写什么呀?”
“知道呀。”
“于社会而言,你是不管我的好。”
“那不行的,知道了就不行。其实你写的还是两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