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黄金蛊（22）（2 / 2）

僧灵罗笑了一声：

“死一两个人，你向来不在乎的。”

那狐狸轻轻道：

“那姑娘是被他抓来的……我撞见他们的时候，他已经破了那姑娘的身……十六七岁的一个女孩子，衣服虽然撕烂了，却看得出来质地很好，必然是矜贵人家的女孩子……那女孩儿一个劲儿地哭，求他放过她，求他让她回家，说不论多少银钱，她的父母必然想办法筹出来给他……那萧复来只是大笑，从旁边篝火里拔出来一把刀子……那刀子被烧得红彤彤的，只一刀，插进那女孩子的心口里……他把那女孩子的胸膛剖开，把还在跳动的心脏拿了出来……他攥着那颗心，满手都是鲜血，在火光里出神地看着……那表情简直不是人，是恶魔……”

僧灵罗“嗯”了一声，却不说话。那狐狸声音里多了几分疑惑：

“大和尚，你若是生我的气，你就生——不说话算是什么呢？”

僧灵罗笑笑：

“我生自己的气……萧复来虽然伤了我，却并不重……我若真想令他就擒，他跑不了……可是，我发现，我对抓不抓他，或者杀不杀他，并没有太大兴趣……说实话，我对这个清平城，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兴趣……凡尘俗世，你说世人庸庸碌碌，究竟为的是什么？你说那些拼着一口气，在苦海中浮浮沉沉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僧灵罗伸手，与那狐狸缠在他腰间的手，十指交握，恍惚道：

“阿九，你呢？你活在这个世上，追求的是什么？”

那狐狸想了想，道：

“因为声音。”

“声音？”

那狐狸“嗯”了一声，认真道：

“你的声音。”

僧灵罗更加奇怪：

“我的什么声音？”

“那天我走在郊外，迷迷糊糊，不知道我自己是谁，究竟要去哪里……甚至当我看见，萧复来剖开那个姑娘的胸膛的时候，我都没有出手阻止他……可是我看着他攥着那颗心脏，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这是不对的……‘但凡胎生卵养，皆有灵性，皆有父母子女，今天你吃他，明天他吃你，循环报应，无穷无尽’……”

僧灵罗记得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他夜宿古镜村，被这小妖纠缠，随口一句，却不想被这狐狸惦在心里。他心中一震，颤声问：

“什么？”

那狐狸却未察觉异常，将头枕在僧灵罗肩上，轻轻道：

“大和尚，我活了三百年……我看过人杀妖，也看过妖杀人……我更看过妖魔互相蚕食，暗无天日；也看过人类互相厮杀，血流成河……妖界习以为常，人也习以为常，仿佛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世界……可是这是不对的啊，人和人、人与妖、妖与妖，难道天生就是要互相屠杀的吗？你们人类有父母子女，我们妖类有兄弟爱人，难道这一点不是相通的吗？我们妖类固然贪婪，可是你们人类贪婪起来，不是比妖更加丑恶可憎吗？……那萧复来残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少女，难道他就配做人吗？……僧灵罗、僧灵罗——”

那狐狸说到激动处，竟然唤起僧灵罗的名字来，掰着他的肩膀，将僧灵罗转了个身，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要这样的世界……我不要恃强凌弱、肆意杀人的世界……我不要富者欢笑、贫者痛哭的世界……我不要野狼横行、冰冷残酷的世界……僧灵罗，你说要济世救人，救焚拯溺——你要的世界，也是我要的世界！”

那狐狸擎起僧灵罗的手，十指交握，明真诀在指尖缓缓流动。那狐狸耳聪目明，能眺视极远，此刻心意交通，竟令僧灵罗看到他眼中的情景：

一所破旧的宅院外，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躺在门槛上，哇哇大哭。一个妇人推门而出，不知所措地抱起婴儿，却怎么也找不到婴儿的父母，只得把婴儿抱回家中。那妇人房中空空荡荡，只摆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妇人将婴儿放在小床上，叹了口气，却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婴儿掉眼泪。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枕下拿出一对绣花小鞋，摆在小床的床头，逗着那婴儿玩。那婴儿被逗得咯咯直笑，终于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一个家丁模样的男人，从一所悬挂了许多白色灯笼的大宅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瓷瓮，仿佛是个骨灰坛子。他抱着坛子一路行到路边神龛，在一旁的树下挖了个洞，将那骨灰坛埋在树下，又在神龛前供了些香烛水果，拜了拜，喃喃自语：

“姨太太一定要保佑盈儿小姐，跟了个好人家，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一对年迈的夫妇正并排坐在家中打草席子。那老妇熬不得夜，眼见头慢慢伏在桌上，就要睡去，那老头子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那老妇身上，将油灯挪到旁边一些，自己慢慢编织席子，不时看看老妇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僧灵罗听那狐狸轻轻道：

“大和尚，这个世界糟糕得很……可是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或许，不算那么糟……”

三更天。

明晃晃的月光，在地上铺了淡淡的一层，如流泻的银。一个穿着黑色斗篷、背着简单行囊的身影，正沿着墙根，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那人的一条腿在地面上拖着，仿佛受了重伤，十分费力。

那人走了一路，仿佛再也挨不住，倚靠在一堵砖墙下，掀开斗篷的头罩，不住地大口喘气。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朦胧而柔和，仿佛也怕惊扰了这份人间绝色。

子夜歌闭上眼睛，想起方才谢家的家丁，一股脑涌入海棠春，吵嚷着要将自己绳之於法送交官府的时候。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想，还不到时候。

今夜死的本不该是谢集贤。

不能输在这里。

该死的萧复来，杀错了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一切跟他都没有关联。平白无故浪费了一盘好棋。

果然还是不能够相信旁人啊。子夜歌摇了摇头，觉得受伤的腿部疼得更加厉害。他用力咬住一排细细的银牙，心想，还剩一个人，不能现在认输。

还剩一个人。

子夜歌往前踏了一步，心想，出了城就好了，熬出了城，雇一辆车，先到临近的城镇，隐姓埋名养好伤，再慢慢打算不迟。反正现在只剩了一个万宾朋，就算他财大气粗，有官府撑腰，自己也未必不是没有机会的。

一个萧复来不行，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子夜歌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凭借这张脸，总不愁拜倒在他膝下的男人。

他还有机会。

却不防地上多出来的一块砖石，子夜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觉得右腿的伤口，鲜血不断汩汩外流，力气如抽丝一般，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失。他咬紧牙关，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不能输在这里。

老师，我马上，就能替你报完仇了。

脚步声从巷子尽头响起，一步，两步……一个人，两个人……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如此熟悉，十年来相依为命，几乎融进了他的骨血里。子夜歌充满希望地抬起头，却只能看见两双脚朝自己走来，其中一双，是一双绸缎面的岐头履。

他听见方红叶对那人道：

“老师，如今魏双成和谢集贤已死——你说，我们该怎么处置子夜歌才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