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怨（19）（2 / 2）

那狐狸忍不住絮絮聒聒。大和尚，心本无生因境有，佛陀是不是在说，我喜欢你只是因为眼前之境，而一旦改变了眼前的境，我也就会改变喜欢你的心？

佛不见身知是佛，若实有知别无佛，智者能知罪性空，坦然不惧于生死。

那狐狸忍不住微微讥讽。大和尚，若罪恶的本性，和爱欲的本性一样，都是空，那么佛陀身入地狱无所畏惧，又为何如此惧怕陷入红尘，耽于爱欲？

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

那狐狸灵光一闪，微微有所触动。大和尚，从本无生，便无可灭。你们佛门中人，天天谈论五蕴：色声香味触。人和人之间的喜欢，若有生发的原因，也必然有死灭的原因。

那若是不因为色相而爱呢？

若是不因为声音、气味、皮肤触感去爱呢？如果不去执着于“我爱你”这个念头去爱呢？

如果爱的念头不因这些而生发，是不是也就没有了结束的可能性？

可是如果爱的念头不因这些而生发，那些相爱的人，又何必在乎有没有结束的可能性？

子夜时分。

白衣女子负着瑶琴，缓缓拾级而下，进入石窟。她虽然闭着眼睛，却行动自如，仿佛不受任何阻碍一般。清澈、冰冷的地下暗河在她足下散出涟漪，她轻轻从水面走过，步行到地洞的深处。

地洞中虽然光线昏暗，却因一隅垂着一道荧蓝色的光幕，令人仍可清晰视物。女子无比熟稔地走到那道光幕之前，伸手贴到那道光幕之上，口中喃喃低语。

片刻之后，那道光幕消失了。

光幕之后，地洞的角落里，东倒西歪地躺着几十个泥塑的人偶，有的已经四分五裂，头颅和四肢滚得到处都是。墙根下放着一张小桌子和几张小椅子，以及简单的日常用具，仿佛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般。

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张清理绝伦的脸上，微微泛起笑意。

脚步声，在地洞里响起。沉重的步伐声在地洞的四壁上泛起了回音。

一个用黑铁铸成半边身体的男人，从阴暗之中走了出来。他只有一边眼珠子可以转动，这只眼珠子缓缓地转了一圈，最终盯在女子的身上。男人开了口，声音沙哑：

“他和你一样，也很喜欢来这里，回顾过去。”

女子轻轻笑了，声音如银瓶泻玉：

“可能我们已经活得太久。活得太久的人，总是喜欢回顾过去。”

男人沉默了一下，喉咙里发出黑铁摩擦的声音：

“看来，我应该试着活得更久一点。过去的事情会让我做噩梦。”

女子有些讶然，随即轻轻一笑：

“你本已是濒死之身，为青灵子所救，弄成了这幅模样……用这半副黑铁的脑子，我很惊讶你还会做噩梦……”

男人没有答话，女子向前走了一步，轻轻叹了一口气，玉雕一般晶莹的手指拂过一尊残缺的泥塑，泥塑随即在她手指下化为灰尘湮灭：

“我也曾做过噩梦。很多很多噩梦。”

男人仍然没有答话，眼珠子盯着那女子，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女子走到桌前，用指甲轻轻划过泥胎的水罐，水罐表面立即凝结出一层冰晶，随即四分五裂绽落成了一堆细末：

“我梦见自己年轻的时候，花了三年时间往返昆仑山，为我所爱之人寻求解药。我梦见自己的双脚在山巅冰雪之中被冻得毫无知觉，稍稍一碰就会溃烂流水。我梦见猎人给了我一把匕首，告诉我山上有狼，还有熊，而我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和一把瑶琴。”

男人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

“你这么做，是因为你喜欢他。人们为了喜欢的人，自然可以做出许多拼了命的事情。”

女子的手指轻轻在一张陶碗的碗口流连，碗中经年累积的尘土泥灰燃起一团火焰，随即化作一团青烟：

“也许吧。也许，人世间那些自以为的喜欢，不过是无知又愚蠢的妄念……我还梦见自己离了京城，远下江南……我梦见人们口口相传五通大神极为灵验，于是跟随着众人到祭祀大典上叩首跪拜……我梦见五通大神来到我面前，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要我爱的人平安喜乐，无扰无烦……”

男人的眼珠转了转：

“五通大神……所以当你终于明白了他的身份，心中就只剩下了恨……也对，没有人能在自己挚爱的人伤害了自己以后，仍然能怀有同等程度的爱……”

女子轻轻一笑，清丽无双的面颊上，流露出的是淡淡的怅惘、苦涩和冷漠。白玉般的手指在木桌上轻轻一拍，桌子立刻化为黑色的焦土，随即灰飞烟灭：

“有时我会梦见我的阿弟，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阿弟，那么小小、粘人又软软的一团……你知道吗，我觉得最愧疚的，是没照顾好我这个阿弟……我以为他会像承诺的一般，照顾好我的阿弟，让他念书、科考、出人头地……”

男人不知为何胸中一股刺痛，想起了曾经追着自己身后叫“阿言”、“言哥”的一个小子。他转开脸，看向身侧的黑暗虚空里：

“人总是对自己的至亲至爱报以辜负……我听说你弟弟玉中屏曾高中探花，却因奉命剿灭五通教，而落得了个尸首俱无的地步……你一定因此，对他恨入骨髓……”

女子轻轻一笑，并没有反驳，而是蹲**去，拾起一条泥偶的断裂手臂，宛如轻轻叹息：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想起来，那并不是恨，反倒像是一个美梦……那四十五天里，我的眼泪不断流入沙土里，变成了泥，我捧起这些泥，捏塑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人俑，试图在这些人俑上施展法力……他被端木明下令五马分尸，死状极惨，尸块散落得到处都是……我害怕得很，可是……可是回想起来，我又实在是有些高兴……”

“高兴？”

女子清丽如兰的面容上，竟绽放出了一丝艳丽的微笑：

“因为，只有那四十五天里，他不属于别人，不属于他的野心……而是完完全全地，属于我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