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怨(20)(1 / 2)
漫天香花蜜雨。
不知名的鸟儿在林间轻吟,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回宛转。清凉的风从竹叶间穿过,如雨如雾,扑面簌簌。几缕枯叶沿着清泉蜿蜒而下,五彩的游鱼追逐着枯叶,不时跃出水面。
他竟然一时怔忡,不知所措。
(僧灵罗心想,我这是在梦里吗?)
他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自己一双赤脚。原本黝黑的皮肤,经过大铁围山的火焰,和小铁围山的烟熏,以及七日七夜咸水海面的烈日曝晒,愈发粗糙晦暗。
原来修罗之心,亦有自惭形秽之感。
(僧灵罗心想,这是哪里?为何我朦朦胧胧中,竟然觉得如此熟悉?)
林间树木鲜翠欲滴,伸手去摘时,竟宛如有灵性一般,化为碧玉落在掌心。那树梢悬挂的果子乍看如同琉璃,闻之芬芳,入口即融,馥郁甘甜。
难怪天人将此地封为禁地,独享此间。
(僧灵罗心想,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所在。我虽然不贪口腹之欲,若是带一个果子回去,那狐狸定然喜之不胜。)
优昙婆罗之华。哥哥,你答应替我采小铁围山之铜,大铁围山之锡,七重金山之金,下十八层地狱,取混沌初开之火,炼造七七四十九日,以多情七宝海与八大盐水海之水,以及持鬘天·欲爱林的优昙婆罗之华——
哥哥,你应承了替我铸造雨霖铃,送我出嫁。
他低下头,翻看掌心之中的两片黄金。金箔薄如蝉翼,被日光一照,晶莹剔透,令人忘忧。但仍然缺了一件物事。
欲铸雨霖铃,必采优昙婆罗之华。
修罗一族,生于深海之中,不见天日。男子极丑,女子极妍。修罗镇日与天人为敌,只知杀戮饮食之欲,而不知倾慕恋悦之欢,犹如野兽飞禽一般,浑浑噩噩度以时日。
他仿佛又感觉到那女子的手臂环在腰间。芬芳的呼吸在耳旁轻叹。
哥哥,什么是爱呢?
据闻,优昙婆罗乃天人之华,三千年始得盛开,五千年始得枯萎,能聆五音,通五感,识五情,若得之,可使情爱永固,姻缘长存。故此修罗王族世世代代,不惜闯入天人禁地,采摘优昙婆罗之华,置入雨霖铃中,用以祈福。
是不是拥有了优昙婆罗之华,就拥有了爱?
然而举目四望,持鬘天中华彩漫天,欲爱林中幽林密布,却丝毫不见优昙婆罗之华的踪迹。据说那是碗口大小的莹白色花朵,华光流彩,没有人会看见了却认不出。
他胸中忿忿,信手一挥,手中黄金小剑锋利无比,立刻削损了几根木枝。碧色木叶萧萧而下,在金色阳光中化作无数晶莹细雨,给肌肤沁上丝丝凉意。
胸中戾气犹然不止,黄金小剑连挥数下,玫瑰色的花朵和果实化为碎末,仿佛落下了一片血雨。
足步轻点,一个纤纤小小的身影。
那物一身毛皮,雪白耀目。四只爪儿锋锋利利,偏偏跃上枝头,悄无声息。阳光在它身后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它却仿佛一无所知,漫不经心偎在枝头上,啃了啃爪子。
你是欲爱林的镇山灵兽?优昙婆罗华在哪里?
黄金小剑映出的光芒令那物眯起了眼睛。那物口吐人言,声音又尖又细。
修罗明,你擅闯持鬘天,损毁灵木灵花,
——可知本座要如何罚你?
僧灵罗醒来时,不过四更天气。夏日昼长,窗外已见薄薄天光。他盘腿运功调息了一回,欲起身写经,又怕惊扰到了那狐狸,便悄悄披上缁衣,走出门外。
院子里飘着一股香气,仿佛有人在煮汤。
僧灵罗想起雨怜,心中暗道,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倒也心灵手巧。他又想起虚皎的一脸淡漠和聂宛眉的一腔哀怨,不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肉汤的香味愈发浓了。
一只乌鸦轻轻收了翅膀,停在对面的屋檐上。
不知是不是僧灵罗的错觉。那乌鸦歪了歪脑袋,看着他。
僧灵罗微微一笑,见栏杆扶手上沾着一根木刺,拈在指尖,附了一点灵力,往半空中一弹。那木刺忽地迎风而长,化作迦楼罗的模样,不过数尺之大,朝那乌鸦一扑。那乌鸦“呱”的一声,立刻振翼而起,逃得无影无踪了。
无聊。僧灵罗心想。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然而那乌鸦逃了片刻,却不远离,在半空兜了一个圈,又兜兜转转回到了对面房顶上。那乌鸦似乎甚是着急,却不敢再和僧灵罗对看,只是在对面檐瓦上踱来踱去。
香。僧灵罗忽然领悟,一定是因为院子里浓郁的肉香。
只是那肉香里却透着古怪。僧灵罗虽然茹素,却也分得出肉香与腥膻。即使寻常家庭做菜,亦多用姜蒜椒麻等物去除腥气,然而这肉汤的气味之中,却混着一股浓浊的腥膻之气,闻得久了,令人几欲掩鼻。
奇怪。僧灵罗皱了皱眉头,雨怜在厨房煮什么东西?
聂宛眉一个女子,虚皎又是出家人……如果是雨怜,为何要煮这么腥膻的东西?
僧灵罗放轻脚步,缓缓下了楼梯。东院和西园之间有一墙之隔,墙中开着一个月门。晨光熹微,乍看之下,月门的顶似乎比平日更高一些,然而僧灵罗定睛一瞧,
——墙头落着密密麻麻的一排乌鸦,齐刷刷地回头,看着他。
呱——
方才的那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挨挨挤挤,也在那排乌鸦之中落下。那些乌鸦转过头去,身子朝前倾着,翅膀微微抖动,仿佛——
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进厨房里去。
僧灵罗迈过月门,见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咕嘟嘟的声音来,仿佛锅里的汤水已经煮得粘稠见底。他轻轻扣了扣门,却听见身后羽翅轻拍的声音,一回头,见几根羽毛从月门顶上飘落下来,显然那些乌鸦已经等得有些不太耐烦。
“雨怜,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