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怨（19）（1 / 2）

那狐狸在窗外听见虚云如此问，忍不住心中嘲笑，雨怜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情窦未开，懂得什么是喜欢？

只听雨怜细声细气道：

“喜欢？我不明白，什么是喜欢？我记得小时候阿娘说过，她喜欢阿爹，喜欢到宁可不再当她的千金大小姐，打包了全部家当跑出来，跟着阿爹浪迹天涯……可是我问她，阿爹在哪里？阿娘却不说话……我记得每次我问完，阿娘就会在夜里偷偷喝很多酒，坐在窗前梳一夜的头，流很多眼泪……慢慢的，我也就不再问……

“你见过镇口的蔡大娘吗？蔡大娘见我可怜，有时候叫我去家里坐坐，拿针线替我补补衫子……有一次我淘气，从针线盒下面翻出一个布包，布包里是缝了一半的红嫁衣……那个时候我啥也不懂，就问，蔡大叔呢？蔡大娘只是笑一笑……后来我才听旁人说，蔡大娘年轻时候有个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婿，为了朝廷募兵的那点俸禄，咬咬牙去了凤翔府，说是一旦安定下来，便把蔡大娘接去……初始还月月有信寄来。朝廷年年募兵，蔡大娘也年年托了人把鞋靴棉衣寄去……可是年复一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渐渐不再有信寄来……也有人家向蔡大娘提过亲，蔡大娘虽然客客气气，却始终不肯说一句愿意……”

雨怜叹了口气，轻轻问：

“小和尚，你说呢？喜欢一个人是很痛很痛、很艰难很艰难的吧？为什么人们要去做令自己很痛很艰难的事情？”

那狐狸在窗外听了，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道，是了，喜欢那人时，虽然恨不得分分刻刻缠在一起，只觉得生生世世都不要分开才好，但世界上哪里会有两个人，永远都不会分离呢？

他想到这一茬，连肚子饿也忘了，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仿佛被什么填堵得满满的，必须得找个人立刻大声问出来才好。那狐狸“蹬蹬蹬”跑回楼上，“砰”地用力推开门，却见僧灵罗坐在灯下写着什么，袈裟摊在椅背上，身上只松松搭了一件缁衣。

僧灵罗又写了几笔，抬头看那少年气喘吁吁，一脸凝重，手中却空空，有些奇怪，忍不住笑笑：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锅被老鼠偷走了，看你急成这个样子。”

那少年被他这么一问，反倒不知说什么才好，走到僧灵罗面前，任他伸手给自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僧灵罗将手掌轻轻环拢在那少年腰间，亲昵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是好笑又是叹气：

“毛毛糙糙的，像是长不大。”

那狐狸摸了摸僧灵罗的光头，又用指尖拂了拂他两道浓眉，手指又滑到僧灵罗颈上，只觉得薄薄皮肤下血脉突突跳动，方才觉得心中安定了些，把雨怜说的一番话抛到了脑后，自己也觉得好笑。那狐狸干脆一抬腿坐到僧灵罗胯上，在他耳边轻声嘻嘻道：

“怎么？摸老子的时候也不是摸得不爽，现在倒嫌老子不够大？”

那狐狸一抬眼，见僧灵罗极黑的一对眼珠紧盯着自己，只觉得心中突的一跳，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轻轻道：

“大和尚，你说什么是喜欢？”

僧灵罗奇怪他为何突然问这个，想了想，老实回答：

“不知道。”

那狐狸嫌他无赖，在僧灵罗腮帮子上轻轻咬一口，亮出白牙以示惩戒：

“那你喜欢我吧？”

僧灵罗笑了笑，心道，我既然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又如何说得出我喜不喜欢你？虽然这么想，那狐狸细手细脚攀上来，僧灵罗只觉得胸中酥酥麻麻腾起一股热气，蹭了蹭那狐狸鼻尖，亦老实回答：

“喜欢。”

那狐狸心满意足，将脑袋埋在僧灵罗颈窝里，朝他脖子上吹气：

“大和尚，人和人之间的喜欢，总会消失的，对吧？”

僧灵罗一怔，不知道他如何说出这等话来，又听那狐狸懒懒道：

“无所谓，反正我们的肉身，也迟早会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对吧？”

僧灵罗心如明镜，搂着那少年的手臂忍不住又收紧了一些。那少年反倒似无所谓一般，嘻嘻哈哈扭头去看僧灵罗之前写的经文，是《无量寿经》中的经句：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当行至趣，苦乐之地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那狐狸出声念了两遍：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身自当之，无有代者’。人生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大和尚，以前我不明白，老想着让阿娘、大哥、二姐他们回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是这世上没有端木明，要是没有龙窟寺的那场火，要是二姐当年没有爱上过那个和尚……”

那狐狸扭头看了看僧灵罗，眉梢微微耸了耸，嘻嘻一笑：

“倒没想到，如今我身边的，竟是你这个大和尚。”

僧灵罗不知如何作答，微微一笑，握着那少年的手，两只手共同攥着笔，一遍又一遍描那个“独”字。那狐狸忍不住评论：

“这个‘独’字用得也不好。你们修佛的人讲的是缘法，凡事并不强求。人出生的时候有父母，怎么算得上是‘独’？你我此时共读经句，就算不过片刻工夫，怎么算得上是一辈子‘独去独来’？有人情到深处甘愿舍身赴死，怎么算得上‘无有代者’？依我说，写这经句的佛陀也是个老顽固，世事不通……”

僧灵罗不禁摇头哂笑，知那少年素来顽劣，也不和他辩驳。待那少年嘟嘟哝哝了半晌，僧灵罗方执着他的手，教他书写《大藏经》中的句子：

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那狐狸忍不住嘟嘟嘴。大和尚，你说喜欢一个人呢，是幻想呢，还是罪过呢，还是福祗呢？

起诸善业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那狐狸忍不住摇摇头。大和尚，如果在佛陀眼中，我们都是海水中的泡沫，和天空中的风，是不是也能决定自己要朝哪个方向聚拢，向什么地方吹拂？

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